最终,这场黎明时分的老槐树下逼宫,以林溪叫来几个年轻后生(其实是半大的少年),搀扶着太公和一些年岁极大的老人回去休息告终。人群渐渐散去,但那些期盼、焦虑、无助的目光,却像无形的钉子,把陈默钉在了原地。
他没能走成。
回到爷爷的老屋,陈默坐在堂屋的旧藤椅上,看着窗外逐渐热闹起来的村落,鸡鸣狗吠,炊烟袅袅,却透着一种沉重的疲惫。账本摊在桌上,像一块巨大的烙铁。
下午,老周和福伯又来了,这次没提村长和婚事,只抱来更多村里的资料、账目、规划图——其实也没什么规划,大多是申请补助的报告和被打回来的批复。
默娃子,你不当村长也行,但……好歹帮叔看看,咱们村,出路到底在哪老周脸上是近乎哀求的神色,我们老了,脑子不活络了,出去磕头化缘都找不着庙门。
陈默叹了口气,心软了。他拿起那些材料翻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基础设施落后,产业单一(几乎只有勉强糊口的种植业),劳动力流失严重,还背着一屁股债。典型的贫困空心村。
他凭着在城里工作积累的一些经验和眼光,指出了几个可能的方向:利用山区环境发展特色种养殖,比如高品质的山药、菌菇;尝试对接电商平台;或者看看能不能申请到乡村旅游的扶持项目……
老周和福伯听得眼睛发亮,像溺水的人抓住了稻草。
可是……启动资金呢福伯点出了最核心的问题,别说项目,村里欠的电费都快交不起了。
陈默沉默了。是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一个妇女带着哭腔的呼喊:林医生!林医生!快看看我家娃咋了!
陈默和老周他们忙走出门去。只见隔壁的桂花婶抱着一个约莫四五岁的男孩跑来,男孩脸色通红,呼吸急促,浑身抽搐。
林溪已经从卫生室快步走出,一边指挥桂花婶将孩子平放在卫生室门口的简易病床上,一边快速检查:什么时候开始的发烧吗
昨、昨天就有点咳,夜里烧起来了,刚突然就抽了!桂花婶慌得语无伦次。
林溪量了体温,听了心肺,脸色凝重:高烧惊厥。伴有呼吸杂音,可能并发肺炎。我这里设备不行,得马上送镇卫生院!
啊镇上去年路冲垮了,班车都不通了啊!桂花婶哭喊起来,咋去啊!
陈默立刻道:开我的车!我送你们去!
情况紧急,没人犹豫。陈默冲去开车,林溪快速拿了急救包,和桂花婶一起抱着孩子上了车。
山路崎岖泥泞,SUV颠簸得厉害。孩子在后座,抽搐暂时停了,但依旧昏沉,呼吸急促困难。林溪跪在后排地垫上,持续监测着孩子的生命体征,不时清理他的口腔分泌物,防止窒息。
陈默从后视镜里看到她专注而沉稳的侧脸,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却丝毫不乱。那种专业和冷静,在这种慌乱的情境下,给人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再快一点,但注意安全。她抬头,对上后视镜里陈默的目光。
陈默深吸一口气,握紧方向盘,将油门又踩深了些。
终于赶到镇卫生院,孩子被紧急送进抢救室。一番忙碌后,医生走出来说:幸好送来得及时,急性肺炎引发的高热惊厥,再晚点就危险了。现在稳定了,住院观察几天吧。
桂花婶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被林溪扶住。
回村的路上,车内气氛沉默。夕阳把山峦染成金色,却驱不散陈默心头的沉重。他亲眼看到了偏远乡村医疗资源的匮乏,一场急病就能让一个家庭陷入绝望。
谢谢你,陈默先生。林溪忽然开口,打破沉默,今天多亏了你。
别客气,应该的。陈默顿了顿,忍不住问,你……为什么回来以你的学历和能力,在城里大医院会有很好的发展。
林溪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我是在这里长大的。出去读书,学医,最开始也没想过回来。但每次假期回来,看到村里老人孩子生病,要去镇上县里多么不容易,看到卫生所越来越破旧,心里不是滋味。我爷爷,就是太公的儿子,当年是村里的赤脚医生,走家串户给人看病。大概,有点家族遗传吧。
她的语气很平淡,但陈默听出了一份沉甸甸的选择和责任。
很不容易。他说。
嗯。林溪轻轻应了一声,但总得有人做点什么。
车到村口,天已经擦黑。老槐树下,竟然还等着几个老人,看到车灯,蹒跚着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孩子的消息。得知平安,都念着阿弥陀佛,老陈先生保佑。
看着那些苍老的、真心实意为邻家孩子担忧的脸庞,陈默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想起爷爷账本上那些名字后面少的可怜的红杠。想起老周和福伯期盼又无助的眼神。想起桂花婶的哭喊。想起林溪跪在颠簸的车里抢救孩子的身影。想起她说总得有人做点什么。
还有太公那句钱还不上,但我们能还人。
那一刻,堵在他胸口的某些东西,忽然松动了。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爷爷留下的,不只是一本债务,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托付。
他深吸一口清冷的、带着泥土气息的空气,做出了决定。
他找到正在村委对着昏暗灯光发愁的老周和福伯,声音平静却坚定:
周叔,福伯。那个村长……我试试看。
老周和福伯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昏黄的灯光下,他们的眼睛瞬间亮了。
但是,陈默补充道,语气不容置疑,婚事,不要再提。我和林医生,都不是用来抵债的物件。债务,我们一起想办法,但那是两码事。
老张着嘴,半晌,重重一拍大腿,眼眶有些发红:好!好!默娃子!哦不,陈村长!你放心!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陈默走出村委,夜幕低垂,星星点点的灯火在黑暗中微弱却执拗地亮着。
他看见卫生室的灯还亮着,林溪大概还在忙碌。
路还很长,困难如山。但他忽然觉得,脚下这片泥泞的土地,有了不一样的分量。
他朝着那盏灯,慢慢走了过去。有些事,他需要和她谈谈。关于这个村庄,关于未来。
夜色里的村卫生室,像一盏孤灯,暖黄的光晕在潮湿的黑暗中撑开一小片安稳的区域。陈默走到门口,看见林溪正弯腰在药柜前清点着什么,侧影被灯光勾勒得清晰而专注。
他轻轻叩了叩开着的门板。
林溪闻声抬头,见是他,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恢复平静:陈先生有事是桂花婶孩子还有情况她下意识以为又是急诊。
没有,孩子情况稳定,镇卫生院来电话了。陈默忙道,顿了顿,我……刚答应了周叔,暂时代理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