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孩子情况稳定,镇卫生院来电话了。陈默忙道,顿了顿,我……刚答应了周叔,暂时代理村长。
林溪清点药品的动作停了一瞬,然后继续,声音听不出太多波澜:哦是吗。那很好,村里需要年轻人。她的反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
陈默靠在门框上,看着她有条不紊地忙碌,消毒水混合着草药的味道弥漫在小小的卫生室里。我知道太公昨天的提议很……荒谬。你放心,我明确拒绝了。债务是债务,人是人。
林溪终于停下动作,转过身,正眼看他。灯光下,她的眼睛很亮,带着一种坦诚的审视:我从不觉得那是个需要放在心上的提议。老人们急了,什么老办法都想用,我能理解,但不会当真。所以你不用特意来跟我澄清这个。
她的直接反而让陈默有些无所适从。他摸了摸鼻子,换了个话题:我答应下来,但眼前一抹黑。村里情况比我想的还难。尤其是……医疗。他想起白天的惊心动魄,你这里缺什么最急需的
林溪走到洗手池边,仔细清洗双手,水流声哗哗作响。她关掉水,用毛巾擦着手,语气务实:缺一切。最缺的是常用急救药品和基础检测设备。血压计坏了两个,只剩一个老式的还时灵时不灵。血糖试纸断货很久了。退烧针、消炎药库存见底。连最普通的感冒冲剂都快发完了。她列举着,声音里没有抱怨,只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很多时候,只能开个方子,让他们想办法去镇上县里买,可很多人……没钱也没力气跑去那么远。
陈默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环视这间简陋的卫生室,墙壁斑驳,桌椅陈旧,唯一的病床床单洗得发白。这里守护着全村老少的健康,却如此羸弱不堪。
钱是一方面,林溪擦干手,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另一方面,是信任。很多老人习惯了头疼脑热硬扛,或者信些土方子,不到万不得已不肯来。健康教育、预防筛查,更是难以推进。
陈默沉默着。他原本想的是一些宏大的、能快速带来收益的产业项目,但现在,最尖锐的问题赤裸裸地摆在面前——人。如果连最基本的健康都无法保障,谈何发展
我知道了。他点点头,声音有些哑,这件事,排最前面。
林溪似乎有些意外他的果断,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接下来的日子,陈默这个新官上任的村长,没烧三把火,而是扎进了最具体、最琐碎的现实里。
他白天跟着老周、福伯爬坡下坎,实地查看村里的土地、山林、水源,走访贫困户,记录各家的情况和困难。他听到最多的是病:谁的腰腿疼多年干不了重活,谁家的孩子营养不良脸色蜡黄,谁又哮喘发作夜里睡不安稳……疾病,像是缠在陈家坳脚上的藤蔓,拖着它无法前行。
晚上,他就在爷爷的老屋里,对着那本厚厚的赊账本和村里的旧账册,一页页翻看,用电脑做着笔记。那些泛黄纸页上的名字,逐渐和白天走访时见到的一张张脸对应起来。
王老栓,欠药费六百七十五元三角,风湿性关节炎多年,走路一瘸一拐,儿子在外打工寄不回钱。
李秀娥,欠药费三百二十一元整,严重贫血,带着一个脑瘫的孙子,家徒四壁。
赵建国,欠药费一千二百元……已故。他家老婆婆拉着陈默的手,反复说:老陈先生是好人,药钱……等地里苞米卖了……
陈默合上账本,心里堵得难受。这些债,怎么讨拿什么讨
他也会去卫生室。有时是假装路过,有时是帮忙搬点重物,更多时候,是去看。看林溪如何耐心地给哭闹的孩子喂药,如何温言细语地安抚焦躁的老人,如何在灯光下蹙眉研究一本厚厚的医学书籍,如何面对药品空空如也的柜子无声地叹息。
她的疲惫和坚韧,他都看在眼里。
他用自己的积蓄,瞒着村里人,托城里的朋友紧急采购了一批最基础的药品和医疗耗材——退烧药、消炎药、纱布、酒精、血糖试纸,还有一台新的电子血压计。东西送到那天,他搬着箱子走进卫生室。
林溪看着那些箱子,愣了很久,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近乎不知所措的神情。这……很贵。村里没钱……
先用着。陈默打断她,把箱子放到角落,算我借给卫生室的。
林溪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低声道:谢谢。那一刻,她眼里有很复杂的东西闪过,像是坚冰裂开了一道细缝。
有了这点及时的补给,卫生室勉强能运转了。陈默又开始琢磨更长远的事。他注意到后山一片向阳的坡地,土质松软,爷爷账本里记载,早年那里野生着不少品质不错的药材。
一个雨后的清晨,他拿着几株挖来的土样和植物样本,又来到卫生室。
林溪正在给一个老人测血压,新的血压计发出平稳的滴滴声。老人新奇地看着,嘴里念叨:这新家伙好,看得清!
等老人走了,陈默把样本放在桌上:林医生,你看看,这些草药认识吗后山挖的。
林溪拿起一株带着泥的植物,仔细看了看根茎叶:这是地黄,品质好像不错。这个是柴胡……还有前胡。她有些惊讶,后山还有这些
我查了资料,问了周叔,说以前确实有,后来没人管,荒了。陈默眼里有了点光,你说,如果我们把那片坡地开出来,规模化种植这些常用的中药材呢你提供技术指导,村里出劳力。成规模后,要么卖给药材商,要么……他顿了顿,或许,以后我们还能自己加工点最简单的药茶、药包哪怕先供应卫生室,也能省下一大笔买药的钱。
林溪彻底怔住了。她没想到,这个城里来的、看似与泥土格格不入的年轻人,会想到这个主意。而且,这个主意并非异想天开,它扎根于这片土地,紧密地结合了她最关心的医疗问题。
她看着桌上还带着雨露清香的草药,又看向陈默。他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但眼睛很亮,有种找到了方向的专注和热切。
晨光透过窗棂,照在那些草药上,也照在他沾了点泥点的裤腿上。
屋子里弥漫着草药特有的清苦香气,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一种奇异而充满生机的组合。
林溪的心,像是被那缕阳光轻轻烫了一下。
她低下头,用手指轻轻拨弄着地黄肥厚的根块,很久,才轻声说:
地黄……喜肥、怕涝。那片坡地的排水,可能需要先挖沟渠。
陈默的眼睛瞬间亮了。
林溪那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捅开了阻塞已久的某个关节。
排水沟……陈默重复了一遍,眼神里的光更盛了些,对,排水!还有土壤酸碱性,光照时长……这些都得搞清楚。他立刻掏出手机,我马上联系农科院的朋友,寄土样过去检测!还得找些种植资料……
看着他瞬间进入状态,雷厉风行又抓住关键的样子,林溪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她低头继续整理刚送来的药品,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规模化种植不是小事,投入、技术、销路,都是问题。别想得太容易。
我知道难。陈默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打字,头也没抬,但总得试试。万一成了,卫生室的药罐子就能慢慢填满,说不定还能给村里挣点活钱。
他没有说还债,而是说填满药罐子、挣活钱。林溪整理药盒的手顿了顿。
消息发出去没多久,陈默那位农科院的朋友就回了信,爽快地答应帮忙检测,还发来一堆电子版的药材种植技术手册。陈默如获至宝,当晚就在爷爷的老屋里,对着那台旧电脑研究到深夜。
第二天,他拉着老周和福伯,又叫上几个还算硬朗的老人,一起上了后山那片坡地。他学着电脑上的图片,辨认野生的药材,跟老人们打听过去的种植经验,拿着卷尺和木桩比划规划。
老人们起初将信将疑,但听说是林医生点头认可的主意,又看到陈默是实打实在泥地里忙活,渐渐也上了心。豁牙的王老汉指着一片洼地:默娃子,这里以前一下雨就积水,种啥烂啥根,挖沟是得挖!
这边向阳,石头少,土也肥点,先从这里开出来试试另一个老人建议。
陈默一边听,一边在本子上飞快记录。阳光晒得他额头冒汗,胳膊也被茅草划了几道红痕,但他浑不在意。
林溪中午送药上山给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远远看见坡地上热火朝天的景象。陈默卷着裤腿,和几个老人蹲在地上,围着一株植物争论着什么,手舞足蹈。老周拿着木桩,福伯拉着皮尺,一群平均年龄超过六十岁的人,倒腾得像一群认真的小学生。
她没走近,看了一会儿,转身下山了。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一直挂着。
然而,现实的冷水泼得又快又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