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的心怦怦狂跳,手心里全是汗。他硬着头皮,一步步挪过去。
太公……周叔……大家……这是做什么他的声音干得发颤。
太公轻轻咳嗽一声,用烟袋锅子敲了敲太师椅的扶手,发出叩叩的轻响。全场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槐树枝的细微声音。
默娃,太公开口,声音苍老却异常清晰,你莫怕。也莫急着跑。
陈默喉咙滚动,说不出话。
钱,太公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村里,确实是还不上了。把地刨穿,把山卖喽,也凑不齐你爷爷账本上那个数。
陈默低下头:太公,我没想……
太公抬手,止住他的话:欠债还钱,是天理。还不上钱,是陈家坳对不起你爷爷,对不起你。但陈家坳,不能欠着债烂掉。
老人顿了顿,浑浊的老眼望向远处泛起鱼肚白的山脊,良久,又看向陈默,眼神里有一种决断:钱,还不上。但我们可以还人。
还人陈默一时没反应过来。
太公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古老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我这把老骨头活了九十年,今天就在这老槐树下,替全村做这个主——把我曾孙女,许配给你!
人群微微骚动,像风吹过麦浪。
太公的烟袋杆向后一指:喏!就是她!林溪!我们陈家坳飞出去的金凤凰,正经的硕士生,如今回村来的医生!她配不配得上你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缝隙。
陈默顺着那方向看去。
晨曦恰好穿透云层,一缕金光照在老槐树旁一栋白墙小屋的门廊上。那里挂着一块简单的木牌——陈家坳村卫生室。
门廊下,站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人。身姿挺拔,梳着简单的马尾,晨光描摹着她清晰的脸部轮廓和沉静的神情。她手里还拿着一个病历夹,似乎刚刚忙碌完。
她也正望着这边,目光清澈、平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没有丝毫局促或羞涩,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站着,像山涧一株清新的百合。
四目相对。
陈默彻底怔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世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太公那句把我曾孙女许配给你在耳边嗡嗡作响,还有远处那个晨光中白色的身影。
一百万债务。村长。曾孙女。女医生。
这几样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被一种极其古老的乡村逻辑粗暴而直接地拧在了一起,砸在他面前。
他望着那个叫林溪的女人,忘了反应。
风掠过老槐树的枯枝,发出呜呜的轻响,像是在催促一个答案。
空气凝滞了片刻。
陈默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像不是自己的:太公……这……这不行……
太公的烟袋杆又敲了下扶手,声音沉了些:怎么嫌我曾孙女配不上你城里人
不是!绝对不是!陈默急忙否认,目光不由自主又飘向那个门廊下的白色身影。她依然安静地站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微微偏了下头,似乎在观察这场因她而起的、近乎荒唐的说理。
硕士毕业的女医生……许配给他这都什么年代了
老周在一旁搓着手,既是打圆场,也是施加压力:默娃子,太公这是把村里最好的宝贝都赔……啊不是,是许给你了!林溪医生可是我们全村的心头肉!你想想,这债,村里实在拿不出,总不能逼死大家你当了村长,领着大家干,钱慢慢还。再说……成了家,心就定了,不就扎下根了嘛!
古老的联姻逻辑,捆绑上沉重的债务和道德责任,像藤蔓一样缠上来。陈默感到窒息。他试图寻找支援,看向那些熟悉的乡亲面孔,他们眼里有恳求,有期盼,甚至有几分觉得这主意甚好的朴实话语:
默娃,林医生好姑娘哩!能干又心善!
就是,郎才女貌,般配!
留下来吧,娃,村里需要个年轻人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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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感到一阵无力。他知道,跟这群被贫困和绝望逼到角落的老弱妇孺,讲婚姻自由、讲现代法律,都是苍白的。他们只是在用他们认知里最郑重、最能抵债的方式,试图留住一点希望,挽住一个可能带领他们走出泥潭的人。
而那个筹码,偏偏是……林溪。
他再次看向她。这一次,林溪动了。她将病历夹夹在臂弯,双手插进白大褂口袋,一步一步,从门廊的阴影里走出来,走入渐亮的晨光中。
她走到太公身边,先是对太公轻声说了句:祖太公,您年纪大了,晨露寒,别久坐。声音清凌凌的,像山泉。
然后,她才转向陈默,目光平静地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开口:陈默先生,是吧
我是。陈默喉咙发紧。
我叫林溪。她自我介绍,语气是医生特有的那种温和与冷静,关于祖太公的提议,你不必感到困扰。这是老人们一厢情愿的想法,不代表我的意思,更不具有任何强制性。
她的话像一阵清风吹散了些许凝滞的压力,陈默刚要松口气。
却听她继续道:不过,村里欠陈老先生药费的事情,我有所耳闻。债务是事实,村里的困境也是事实。我回村时间不长,但深知改变这里需要外力,更需要内部凝聚。如果你愿意留下来,尝试带领大家做一些事情,我个人表示欢迎和支持。至于其他,她微微顿了一下,眼神清澈见底,不在讨论范围内,也不会成为你留去的条件。
一番话,条理清晰,不卑不亢,既安抚了老人,也解了陈默的围,更表明了立场——公是公,私是私。
太公似乎有些不满意,嘟囔了一句:丫头……
林溪轻轻拍了拍太公的手背,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祖太公,这事得慢慢商量。您先回去歇着,好吗
老周和几位老人面面相觑,气氛缓和了不少。林溪的出现和话语,像一块冰投入沸水,虽然没彻底解决问题,但至少让那说理的阵仗没那么滚烫逼人了。
陈默看着从容安排一切的林溪,心里复杂极了。他感激她的解围,又因为她那份超乎寻常的冷静和置身事外而感到一丝莫名的……失落他甩甩头,把这奇怪的情绪赶走。
最终,这场黎明时分的老槐树下逼宫,以林溪叫来几个年轻后生(其实是半大的少年),搀扶着太公和一些年岁极大的老人回去休息告终。人群渐渐散去,但那些期盼、焦虑、无助的目光,却像无形的钉子,把陈默钉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