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回乡,我发现村里欠了爷爷百万赊账单。
原本只想追回债务,却意外被乡亲们塞了个村长的头衔。
这年头,谁讨债谁当家!老乡们振振有词。
本想连夜跑回城,村口老槐树下竟摆开说理阵仗。
九十岁的太公敲着烟袋:钱,村里是还不上了。
但我们可以还人——把我曾孙女许配给你!
望着不远处那位硕士毕业的回村女医生,我陷入了沉思。
---
清明时节的雨,细如牛毛,把陈家坳裹在一层湿漉漉的灰纱里。陈默开着那辆满是泥点的SUV,碾过山路上最后一段坑洼,停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槐树更老了,枝干虬结,新芽还未爆出,沉默地俯瞰着这个同样沉默的村庄。
空气里有新翻泥土的腥气,和雨水的清冷。村里比记忆里更静了些,青壮年的背影少见,偶有几个老人坐在屋檐下,看着雨丝发呆,眼神浑浊,直到认出陈默的车牌,才微微亮起一点光,拖着长音招呼:默娃子……回来啦
哎,回来了,叔公好。陈默摇下车窗,应着。车窗外的村委办公楼,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深浅不一的砖色。
他是回来给爷爷上坟的。老爷子去年冬天走的,没熬过那个酷寒。忙完后事,陈默整理爷爷那间临河小药房的遗物,在一口老樟木箱子最底下,翻出了一本厚厚的、纸页泛黄发脆的账本。
封面上是爷爷一笔一划写的乡亲药费赊账录。
翻开,里面密密麻麻记载着三十年来的赊账:谁家,何时,因何病,取了什么药,值多少钱。一笔笔,清晰又沉重。陈默花了几个晚上,用计算器逐条累加,数字最终停在一个让他心惊肉跳的位置——一百零七万八千四百二十六元整。
许多名字后,用红笔轻轻划了一道杠,那是爷爷表示已还清的记号。但这样的红杠,太少。更多的是空白。
他这次回来,除了给爷爷磕头,心底还压着这件事。一百万,不是小数目。爷爷一生仁心,几乎白送药看病,临了只剩这本沉甸甸的情义。父亲早逝,他是长孙,这债,他不知该不该讨,如何讨。
上过坟,烧了纸,看着青烟混入雨雾,陈默心里堵得慌。他在村里转了转,最终拐进了村委会。
村支书老周和会计福伯都在,对着一个磨得光亮的算盘和一堆表格发愁。听说陈默的来意,福伯推了推老花镜,长叹一声,从铁皮文件柜深处抱出一摞更陈旧、更庞大的账册。
默娃子,你爷爷……是咱们陈家坳的活菩萨。福伯的声音干涩,这些账,村里……都认。
老周接过话,黝黑的脸上皱纹挤得更深:可不是认嘛!可你看看这——他挥手指着窗外安静的村落,年轻人都出去讨生活了,留下的,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村集体那点收入,给五保户买米买油都不够!不是不想还,是拿啥还啊!
陈默翻着那些账册,里面不止是药费,还有欠种子站的、欠化肥店的、早年欠提留款的……陈家坳,像一头耗尽力气的老牛,疲惫地陷在泥泞里,喘着粗气。
他喉咙发紧,来时那点讨债的心思,被眼前赤裸的窘迫碾得粉碎。爷爷若在,会开口讨要吗他不知道。
我再看看。他合上账本,声音有些哑。
没想到,第二天午后,村里久未响过的大喇叭突然吱呀叫了几声,然后传来老周带着方言口音的吆喝:各家各户!能走动的都到村口老槐树下集合!开大会哩!商量要紧事!
陈默被连拉带请地拥到了老槐树下。树下黑压压站满了人,几乎全是老人和少数抱着孩子的妇女。一道道目光投在他身上,复杂得很,有感激,有愧疚,有期盼,也有直白的愁苦。
老周跳到一块大石头上,扯着嗓子:乡亲们!老少爷们!静一静!今天叫大家来,就一个事!老陈先生——默娃子他爷爷——走了,留下本账,咱们村,欠人家一百多万!
底下嗡地一声炸开,议论纷纷,虽早有所知,但这个数字被当众喊出来,还是让人心惊。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老周继续喊,可咱们村这光景,大家心里有数!砸锅卖铁也凑不齐!但咱们陈家坳的人,不能当老赖!不能寒了老陈先生和默娃子的心!
人群安静下来,所有眼睛都盯着陈默,盯得他头皮发麻。
所以,我们几个老家伙商量了,老周猛地一挥手,指向陈默,这债,咱们认!但怎么还,得换个法子!我们提议——让默娃子来当咱们村的村长!带着咱们挣钱还债,脱贫致富!
陈默脑子嗡的一声,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让默娃子当村长!人群里有人高声附和。
这年头,谁讨债谁当家!谁有本事谁带头!
老陈先生的孙子,错不了!有文化!
默娃子心善,像他爷爷!
呼喊声此起彼伏,几乎是一边倒。陈默彻底懵了。他来讨债,结果债没要回,反倒被塞了个村长这是什么道理
等……等等!陈默慌忙摆手,舌头打结,周叔,各位乡亲!这不行!我在城里还有工作,我……我没经验,当不了村长!
有啥当不了!你能看着咱们村就这么穷下去一个豁牙的老汉喊。
就是!你爷爷帮了咱们一辈子,你就忍心看他救过的人、帮过的地方烂掉
道德和情义像两张巨大的网,劈头盖脸罩下来。陈默后背沁出冷汗,第一个念头就是:跑!必须马上跑!
他挤出人群,语无伦次:让我想想……我再想想……几乎是落荒而逃,躲回了爷爷留下的老屋。
捱到夜里,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陈默下定决心,天一亮就走。这摊浑水,他蹚不起。那一百万,他……他不要了。就当继承了爷爷的遗志,积德行善了。
凌晨四点,他拎着简单的行李,悄悄拉开门,蹑手蹑脚走向村口停车的地方。
离老槐树还有十几米,他猛地刹住脚,倒吸一口凉气。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微白的晨光里,老槐树下黑压压地站满了人!依旧是那些乡亲,老人们披着旧衣,妇女们抱着打瞌睡的孩子,
silent地站着,
silent地看着他,像一片沉默的树林,堵住了出村的唯一通路。
人群最前面,摆着一张太师椅。村里最年长的太公,九十岁的七叔公,穿着浆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双手扶着一根磨得油光的烟袋杆,正眯着眼看他。
这场面,诡异又庄重,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古老威压。
陈默的心怦怦狂跳,手心里全是汗。他硬着头皮,一步步挪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