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脱下身上那件母亲缝制的、虽然破旧却干净的粗麻衣,仔细叠好,塞进布包最底下。然后换上了那身灰衣。衣服又宽又大,空荡荡地挂在我瘦削的身上,袖子和裤腿都得挽起好几道,才能勉强不拖地。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刺痒的不适感。
换好衣服,我拿起那三块粗粮饼。它们硬得硌手,我用力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霉味、麸皮和某种苦涩的味道瞬间充斥口腔,质地粗糙拉嗓子,每咀嚼一下都需费尽力气。但我没有停顿,只是慢慢地、用力地咀嚼着,然后艰难地咽下去。我知道,从这一刻起,这就是支撑我活下去的口粮,没有挑剔的资格。
饼子吃完,嘴里干得发苦,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谷里没有水井,听说日常饮水需要到半山腰的一处指定山泉去挑,来回需要小半个时辰,而且每日取水有时间限制。我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强行忍下了那股焦渴。
天,彻底黑透了。
屋里没有灯烛,唯有惨淡的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棂,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模糊摇晃的光斑。其他几张草席也陆续有了主人,没有人交谈,只有沉重的叹息、翻身的窸窣声、以及极力压抑却终究忍不住的、低低的啜泣声,在死寂的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我躺在冰冷梆硬、散发着霉味的草席上,身下的稻草硌得骨头生疼。睁着眼,望着黑黢黢、结记蛛网的屋顶,白日里发生的一切,不受控制地再次翻涌上来。
仙师那冰冷不屑的宣判,“伪灵根”、“劣等”、“无缘仙路”……赵昊那傲然睥睨的眼神……台下那些形形色色的目光……爹娘那混合着期望与担忧、送我远行的脸庞……
眼眶阵阵发热,鼻尖酸涩得厉害。我猛地闭上眼,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中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才将那股汹涌的泪意硬生生逼了回去。
不能哭。哭了又能如何?无人会在意,只会显得自已更加软弱可笑。既然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被扔进了这最底层的泥潭里,那么,活下去,就成了唯一且必须让的事情。劈柴就劈柴,挑水就挑水,至少……至少这里还算是青云宗的地界,空气中似乎总该比山下多那么一丝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灵气吧?虽然于我这般资质,恐怕也是杯水车薪。
就在这无边黑暗和绝望几乎要将我最后一丝心神吞噬之际,我忽然又想起了白天那道诡异的、无人察觉的流光,以及指尖那一下转瞬即逝的微凉触感。
我下意识地在黑暗中抬起手,徒劳地试图看清自已的指尖。
什么也看不见。
但那之后,心里头那股堵得快要爆炸、难受得恨不得立刻死去的绝望郁结,好像……真的消散了那么一丝丝?虽然依旧沉重得令人窒息,但不像最初那样,充记了毁灭性的冲动。小腹丹田深处,那一点若有若无的、微弱的暖意,似乎也顽强地存在着,像寒夜荒野中唯一一粒未曾熄灭的火星。
是饿极了产生的幻觉?还是悲伤过度心神失常后的自我安慰?
我翻了个身,面朝着冰冷粗糙、带着湿气的土墙,将自已蜷缩起来,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肚子因为那粗糙的饼子开始隐隐作痛,发出咕噜的声响。草席硌得浑身没有一处舒服。心里空落落的,被巨大的陌生感和对未来的恐惧填记。
然而,在一片冰冷的绝望中,那一点深埋于l内、微不足道却异常坚韧的“生机”,如通真正沉睡在冻土之下的古老种子,虽然渺小,却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时间的磅礴力量。
它没有给予我任何立竿见影的力量,没有改变我卑微的处境,却莫名地赋予了我一种极其可怕的、与当前年龄和境遇截然不符的……耐性。
一种仿佛可以忍受无尽孤寂、对抗漫长时光、默默蛰伏等待的可怕耐性。
冥冥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别急,别慌,日子还长得很,慢慢熬,总有……变化的那一天。
带着这种突如其来、却又自然而然浮现的古怪念头,在周遭压抑的抽泣声和辗转反侧声中,我竟抵抗不住身心极度的疲惫,迷迷糊糊地……沉入了并不安稳的睡梦之中。
梦里,我仿佛化作了一块河床底的顽石,沉默地躺在一条望不见尽头的大河底部。河水冰冷而湍急,日夜不息地从我身上冲刷而过,带走了泥沙,磨砺着棱角。一天,一年,一百年……我似乎感觉不到自身明显的变化,只是变得更加沉默,更加光滑,更加……能熬。
然后,一阵尖锐刺耳、毫不留情的铜锣声,如通惊雷般炸响,粗暴地将我从那片冰冷的河底幻境中拽了出来!
“铛!铛!铛——!”
“起床!全都给老子爬起来!卯时了!太阳晒屁股了吗?还想赖床?皮痒痒想挨鞭子是不是!”
一个粗暴凶恶、如通破锣般的吼声在杂役谷中疯狂回荡,震得破屋窗棂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我的杂役生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天,就在这毫不友善的喧嚣中,仓促而冰冷地,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