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江宁县的天空还蒙着一层灰扑扑的雾,雾絮像被人揉碎的棉絮,轻飘飘地贴在青石板路上,踩上去软乎乎的,鞋尖沾着湿冷的潮气,凉得人脚尖发麻。往日这个时辰,市井该是热闹的——卖豆浆的会推着小推车,车轱辘“吱呀”响,吆喝声裹在雾里,软乎乎地飘满整条街;炸油条的铺子会冒起白烟,油香混着面香,勾得人肚子咕咕叫;挑着菜筐的农妇会加快脚步,菜叶子上的露水顺着筐沿往下滴,在地上留下一串湿痕。可今天不一样,街面上静得反常,连风都透着股压抑的劲儿。
街边的摊贩们倒是早早开了张,却没一个敢吆喝。老张头蹲在烧饼炉前,手里攥着根火钳,半天没动一下,炉子里的炭火快灭了,只剩下点点火星,他也没顾上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街口,像是在等什么,又像是在怕什么;卖针线的李婆子把摊子摆得歪歪扭扭,线轴滚到了地上,她也没弯腰去捡,手紧紧攥着帕子,指节都泛了白,时不时抬头往街口瞟一眼,脖子伸得老长,像只受惊的鹌鹑;就连平日里最活泼的卖糖画的少年,也没把糖锅架起来,只是抱着胳膊蹲在墙角,脚尖在地上画着圈,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在说什么,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林澍一夜没合眼,书房里的油灯亮了大半宿,灯芯结了长长的灯花,“噼啪”响了好几次,映得他眼底的青黑更深了。昨夜那道黑影没入户房的情景,像刻在他脑子里似的,反复回放——那飘忽的身影,那无声无息的动作,还有那非人的诡异感,让他心里又惊又疑。天刚亮,他就起身换了身常服,是件半旧的青布长衫,袖口磨出了点毛边,却洗得干净,他不想让人认出身份,只想悄悄去市井看看,看看江宁百姓真正的日子,而不是听胥吏们说那些粉饰太平的空话。
“老爷,把这个带上,路上能垫垫肚子。”老仆林安端着个布包袱走进来,里面包着两个白面馒头,还有一小袋咸菜,“外面雾大,您再披件薄褂子,别着凉了。”林安说着,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浅灰色褂子,帮林澍披上,手指触到林澍的胳膊,只觉得冰凉——老爷这一夜,怕是没少琢磨事。
林澍点点头,接过布包袱,揣在怀里,又把腰间的玉佩解下来,放在桌上——那玉佩是母亲给的,上面刻着“平安”二字,太惹眼,带在身上容易暴露身份。“咱们从侧门走,别惊动其他人。”他低声说,脚步放得很轻,像是怕吵醒了什么。
两人悄悄从县衙侧门溜出去,侧门的门轴有些生锈,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清晨的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林安连忙伸手扶住门,慢慢推开,等林澍走出去,又轻轻关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他们穿过几条窄巷,巷子两边的墙面上爬满了青苔,墙根处积着雨水,散着淡淡的霉味。偶尔能看到几个早起的百姓,都是脚步匆匆,低着头,没人说话,连咳嗽都压得极低,像是怕惊动了巷子里的什么东西。越靠近城东的市集,空气就越压抑,连雾都似乎变浓了些,眼前的景物都变得模糊起来。
刚走到市集入口,就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尖锐的呵斥声,混着老妇人的哭嚎,还有男人的狂笑,刺耳得像指甲刮过木头。林澍心里一紧,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林安也连忙跟上,手里紧紧攥着布包袱,像是随时准备护着林澍。
市集入口处已经围了一圈百姓,个个都低着头,肩膀微微缩着,像是怕被人注意到。有人想往后退,却被后面的人挤着,退不开;有人偷偷抬头看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嘴唇抿得紧紧的,眼里满是惶惧,却没一个人敢出声。林澍挤到人群外,踮起脚尖往里看,心瞬间沉了下去——
圈子里,五六个穿着号服的税吏正围着一个小小的菜摊,为首的那个税吏生着一对三角眼,眼泡浮肿,脸上堆着横肉,嘴角往下撇着,一看就不是善茬。他手里拿着根鞭子,鞭梢在地上抽了一下,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吓得旁边的百姓都缩了缩脖子。那正是户房负责征收市税的胥吏头目,姓胡,林安昨天打听消息时,还听人说过他——这人是王焕之的远房表侄,仗着王焕之的势力,在市井里横行霸道,没人敢惹。
菜摊被掀得底朝天,翠绿的青菜散落在地上,有的被踩得稀烂,绿汁混着泥土,糊了一地;几个白花花的鸡蛋摔在青石板上,蛋液流出来,沾着草屑,看着让人心疼。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妪,头发用一根破木簪挽着,鬓角的碎发垂下来,沾着眼泪和泥土,她穿着件打了好几层补丁的灰布衣裳,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干瘦的胳膊,此刻正瘫坐在地上,一只手紧紧抱着一个税吏的腿,另一只手想去捡地上的青菜,却被税吏一脚踹开。
“差爷!行行好!求求您行行好啊!”老妪哭得撕心裂肺,声音嘶哑得像破锣,眼泪顺着满脸的皱纹往下流,滴在地上的泥土里,“这才开张,我还没卖出一个铜子儿,哪来的税钱啊!这筐菜是我老婆子昨天熬夜从地里摘来的,露水还没干呢,指望着换点米粮,给卧病在床的老头子买药……你们不能拿走啊!”
被抱住腿的正是胡税吏,他不耐烦地皱着眉,脚用力一甩,把老妪甩在地上,老妪的后脑勺磕在青石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她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挣扎着要爬起来,嘴里还在哭喊:“差爷,不能拿我的菜啊……”
“老不死的刁婆子!”胡税吏恶狠狠地骂道,唾沫星子喷在老妪脸上,“没卖出去就不用纳税了?县丞老爷定了新规,入市摆摊,不管卖没卖出去,都得按摊位先收十文‘地皮钱’!拿不出钱?那就拿东西抵!少在这装可怜,爷不吃你这套!”
他说着,眼睛一扫,看到老妪摊位旁边放着一个半旧的木筐,筐子是柳编的,上面有个补丁,是用粗麻绳缝的,还有一块还算干净的蓝布垫布,布角有些磨损。“把那筐子和布拿过来!”他努了努嘴,声音里满是命令的口气。
旁边两个税吏立刻上前,粗暴地抢过木筐和布,木筐里还剩几根没来得及摆出来的小葱,掉在地上,被他们一脚踩烂了。“差爷,这筐子不能拿啊!”老妪哭喊着扑上去,却被另一个税吏推搡在地,税吏的力气大,老妪摔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木筐和布拿走。
胡税吏掂了掂手里的空木筐,筐子在他手里轻飘飘的,他撇了撇嘴:“破是破了点,勉强抵个五文钱!还欠五文,记下了!”他转头对旁边一个拿着账本的税吏说,“把这老婆子的名字记上,明日若再不交齐剩下的五文钱,就掀了她的摊子,抓她去蹲大牢!”
说罢,他把木筐随手扔给手下,目光又贪婪地扫向旁边一个卖竹编工艺品的中年汉子。那汉子穿着件灰布短褂,褂子的领口洗得有些发白,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根竹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摊上摆着几个竹篮,竹篮编得很精细,篮沿还刻着简单的花纹,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
汉子看到胡税吏看过来,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下意识地把摊上的竹篮往怀里护了护——这些竹篮是他熬了好几个通宵编的,想卖了钱给女儿买件新衣裳,女儿明年就要出嫁了,他想让女儿风风光光的。
“看什么看?装什么哑巴?你的‘地皮钱’呢?”胡税吏走过去,脚踩在汉子的摊子边,竹篮差点被他踢翻,汉子连忙伸手扶住,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差爷,我这就给,这就给。”
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口袋,口袋里装着几枚铜钱,他倒出来,数了数,一共十文,有两枚还是缺角的,他把铜钱捧在手里,递到胡税吏面前:“差爷,十文,您点好。”
胡税吏接过铜钱,放在手里掂了掂,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三角眼眯成了一条缝,他盯着汉子,突然反手一个耳光扇在汉子脸上,“啪”的一声脆响,在清晨的寂静里格外刺耳。汉子的脸瞬间红了一片,嘴角渗出了血丝,他捂着脸,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躲。
“狗东西!竟敢拿缺角的烂钱糊弄爷?”胡税吏骂道,唾沫星子喷在汉子脸上,“你自己数数,这最多八文!剩下的二文,用你那个篮子抵了!”他说着,伸手就去夺摊上编得最精细的一个竹篮——那竹篮是汉子特意给女儿编的,篮沿刻着缠枝莲,是女儿最喜欢的花纹。
“差爷!不能啊!”汉子急了,伸手想去抢,却被胡税吏推了一把,摔在地上,“那是小人要卖五十文的!是给我女儿准备的嫁妆啊!”
“五十文?抵你欠的两文,爷还亏了呢!”胡税吏眼一瞪,凶相毕露,手里的鞭子在地上抽了一下,“再啰嗦,爷把你这些破篮子全没收了,再把你抓回衙门,打你二十大板!”
汉子看着胡税吏手里的竹篮,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再说话——他知道,跟这些人讲道理是没用的,只能认栽。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捡起掉在地上的竹条,默默收拾着剩下的竹篮,手指触到竹篮的纹路,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周围的百姓看得咬牙切齿,有人悄悄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肉里,却没一个人敢出声——谁都知道,胡税吏是王焕之的人,惹了他,就是惹了王焕之,到时候不仅自己遭殃,连家人都得跟着受牵连。
林澍站在人群外,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指节都泛了白,指甲差点嵌进肉里。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如此明目张胆的敲诈勒索!什么“地皮钱”,分明是王焕之他们巧立名目,盘剥百姓的借口!老妪的救命菜,汉子的嫁妆篮,在这些税吏眼里,竟一文不值!
他再也忍不住,抬脚就要上前呵斥,却被身后的林安死死拉住了衣袖。林安的手劲很大,指甲都掐进了林澍的胳膊里,他压低声音,急得满头是汗,声音都在发抖:“老爷!使不得!真的使不得啊!”
林澍回头,不解地看着林安。
“这些人都是王县丞的心腹,蛮横惯了,连官府的人都敢不放在眼里!”林安凑到林澍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您此刻孤身上前,没带任何随从,又没凭无据,他们岂会认账?说不定还会反过来诬陷您是‘刁民闹事’,对您不利!就算您亮明身份,他们也会仗着王县丞的势力,跟您胡搅蛮缠,到时候不仅救不了这些百姓,反而会打草惊蛇,让王县丞更加警惕,后续查案就更难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啊,老爷!”
林安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林澍冲动的怒火,却让他心里更加冰寒刺骨。是啊,他现在就是个“无兵无卒”的知县,连账册都看不到,就算亮明身份,又能怎么样?难道真的能当场把这些税吏抓起来?王焕之一句话,就能把这事压下去,最后吃亏的还是这些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