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的江宁县衙,被一层薄得近乎透明的晨雾裹着。雾絮沾在二堂前的老柏树上,凝成细碎的露,风一吹,露珠顺着枝桠往下滴,砸在青石板上,“嗒”一声轻响,却没能驱散庭院里的滞闷。三通鼓响从衙门口的鼓楼传来,第一通鼓还带着些力道,第二通就弱了半截,第三通干脆拖了尾音,像敲鼓的人没睡醒,只是应付差事。
胥吏衙役们稀稀拉拉地往庭院里凑,没人排队,三三两两地聚着,像集市上的散客。有个穿皂衣的衙役揉着眼睛,眼角还挂着眼屎,官帽歪在头上,帽翅一边高一边低;旁边的户房书吏更甚,手里攥着个油布包,里面大概是早饭,走路时脚步虚浮,嘴里还打着哈欠,官袍的下摆沾了块泥,不知道是从哪蹭的。只有站在班首的王焕之显得精神,他穿着簇新的八品官服,领口的盘扣系得严丝合缝,手里捏着把折扇,虽没打开,却时不时用扇柄轻轻敲着手心,眼神扫过众人时,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掌控感。
林澍一身藏青色官袍,端坐在二堂的主位上。官袍是他昨晚连夜熨烫过的,没有一丝褶皱,只是他握着扶手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那扶手是硬木做的,边缘被前几任知县磨得光滑,此刻却硌得他指节微微发白。他看着下方这群本该是“左膀右臂”的下属,心里像压了块湿棉絮,沉得发闷。这些人脸上没有半分敬畏,要么交头接耳,要么东张西望,连基本的官场仪轨都懒得维持,显然是平日里散漫惯了。
“点卯!”刑房典史站出来,拿着名册,声音有气无力地喊着。喊到名字时,应答声稀稀拉拉,有的甚至要旁边人推一下才反应过来。林澍静静看着,没说话,只是目光越来越沉——从这点卯的光景,就能看出县衙的积弊有多深,王焕之把这里经营得像自家后院,哪还有半点公府的样子?
点卯完毕,王焕之转身,对着主位上的林澍拱手,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连眼角的皱纹都透着“恭敬”:“请县尊大人训示。”他说话时,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几分熟稔的随意,不像下属对上司,倒像同辈间的寒暄。
林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适,声音朗然,穿透了庭院里的嘈杂:“本官初到江宁,于县务尚有诸多生疏,往后还赖诸位同心协力,共治地方。”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见有人开始低头抠手指,又提高了音量,“为官一任,造福一方,首要在于明律法、清狱讼、督税赋、恤民情。自今日起,本官欲逐一查阅近年赋税册籍、刑狱卷宗,还望各房主事将一应文书账目,尽快送至后堂书房,以备核查。”
这话像颗小石子投进了死水潭,只溅起几丝涟漪,就没了动静。户房的主事是个五十多岁的瘦老头,闻言立刻低下头,手指在袖袋里捻着,像是在盘算什么;刑房典史则偷偷瞟了王焕之一眼,见王焕之没动静,也跟着垂下了头;其他胥吏更是面无表情,仿佛林澍说的是“今日天气不错”,与自己无关。
王焕之脸上的笑容没变,上前一步,躬身道:“大人勤政爱民,实乃我县百姓之福。只是……”他话锋一转,眉头微微蹙起,露出几分为难的神色,左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袖口,“大人有所不知,去岁冬日雨水多,潮气重,户房存放册籍的库房年久失修,屋顶漏了雨,部分账册受了潮气,霉烂得厉害,如今还在院子里晾晒整理,一时恐难齐全。”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刑房那边,倒是比户房好些,只是卷宗浩繁,堆积了近十年的,都堆在西厢房,调阅起来也需些时日。还请大人宽限几日,容下官督促他们尽快办理,定不耽误大人查核。”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连语气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没说“不办”,又明明白白地设了障碍。林澍心里冷笑——他昨日路过户房库房,见那库房是砖石砌的,屋顶铺着新换的瓦片,哪里像是年久失修?分明是王焕之故意拖延,想把他晾在一边,等他没了耐心,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可他现在初来乍到,手里没有任何凭据,若是当场发作,反倒显得他急躁无礼。林澍压下心头的火气,沉声道:“既如此,便限三日之内,将已整理好的部分,先行送来。尤其是今年春税征收的明细账册,涉及百姓生计,需优先处置,不得延误。”
“是,是,下官遵命!”王焕之连忙躬身应下,嘴角却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快得让人抓不住——在他看来,这新来的知县不过是个书呆子,就算给了账册,也是些改过的假账,看也看不出名堂。
点卯散去,胥吏衙役们如蒙大赦,三三两两地往各自的值房走,有的还边走边说笑,全然没把刚才林澍的训示放在心上。林澍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的郁结更重了——这县衙上下,怕是早就被王焕之织成了一张网,他这个正印知县,倒像个外人。
回到后堂书房,林澍坐在案前,看着案上空荡荡的桌面,只摆着一个砚台、一支笔,还有一个凉了的茶杯。他唤来随行的老仆林安——林安是林家的老家人,看着林澍长大,为人忠厚,却也不失机警,这次林澍来江宁赴任,特意把他带来了。
“林伯,”林澍压低声音,身体微微前倾,“你今日在衙中多走动走动,装作打水、扫地,多留些心眼,听听那些胥吏差役私下都说些什么,尤其是关于赋税征收,还有那位王县丞的事。”
林安连忙点头,腰微微弯着,声音也压得低:“老爷放心,老奴晓得分寸,不会让人察觉。”他说着,又补充道,“老奴会借着给各房送热水的由头,多跟他们搭话,那些人喝了热水,说不定会多念叨几句。”
林澍点了点头,看着林安退出去,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些——他现在就像摸着黑走路,得靠林安帮他探探路。
整整一个上午,林澍都待在书房里。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灰尘在光里飘来飘去,却没一个人来打扰。直到中午,才有刑房的一个小书吏送来几本卷宗,那书吏低着头,把卷宗放在案上,说了句“大人,这是刑房整理好的旧卷宗”,就匆匆退了出去,连头都没敢抬。
林澍拿起卷宗,只见封皮上写着“正德五年刑案卷宗”,距今已有十年。他翻开一页,纸页发黄,还带着淡淡的霉味,上面记录的是一桩邻里纠纷的案子,案情简单,判决也清晰,显然是无关紧要的旧案。他又翻了几本,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有任何涉及赋税、贪腐的内容——王焕之这是故意给些没用的东西,搪塞他。
午饭是林安从厨房打来的,一碟青菜,一碗糙米饭,还有一碗清汤,里面飘着几片菜叶。林安把饭菜放在案上,压低声音道:“老爷,厨房的老厨娘说,平日里县衙的饭菜都是王县丞吩咐的,今天知道您在查账,特意让做简单些,还说……还说‘新来的老爷不懂规矩,饿几顿就老实了’。”
林澍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心里又气又无奈——连厨房都被王焕之拿捏了,他在这县衙里,简直是寸步难行。他没多说什么,只是淡淡道:“无妨,简单些也好,省得分心。”
下午,林澍又在书房待了两个时辰,户房那边依旧没送任何账册来。他派人去问,户房的主事却说“还在整理,明日才能送过来”,语气里满是敷衍。林澍知道,这是王焕之故意的,想拖一天是一天。
直至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把书房染成了暖黄色,林安才悄悄回来。他脸上带着忧色,走进书房后,先把门轻轻关上,才凑到林澍身边,声音压得极低:“老爷,这县衙里……水太深了。”
林澍抬眼看他,示意他继续说。
“老奴借着送热水的由头,去了户房、刑房,还有衙役们歇脚的班房。”林安低声道,“提及赋税的事,那些人要么支支吾吾,说‘不清楚’‘都是上面安排的’,要么就满口夸赞王县丞办事得力,说他‘会来事’‘深得上官赏识’,去年还帮知府大人办了件‘大事’,得了不少赏赐。”
他顿了顿,又道:“有几个年纪大的老差役,倒是不像其他人那样嘴严,老奴给他们递了袋烟,他们才叹了口气,说‘历来如此’‘官官相护,咱们小老百姓管不了’‘胳膊拧不过大腿,别瞎操心’,还说王县丞私下里对手下管控极严,谁要是敢多说一句,轻则被派去做苦役,重则被革职,甚至还有人……还有人说,前几年有个差役嘴碎,说了句王县丞的坏话,没过几天就‘意外’落水死了,至今没人敢提。”
林澍听得心头一沉——他没想到王焕之竟然如此霸道,连手下的性命都敢随意处置。这江宁,哪里是富庶之地,分明是王焕之的私人地盘。
他不甘心就这么被蒙在鼓里,站起身道:“走,陪我在衙里走走,看看各处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