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甘心就这么被蒙在鼓里,站起身道:“走,陪我在衙里走走,看看各处的情形。”
林安连忙跟上。两人沿着县衙的甬道慢慢走,看似在熟悉环境,实则在留心观察。途径户房时,只见几个书吏围在桌前,低头看着什么,手里还拿着算盘,打得“噼啪”响,见林澍过来,立刻把桌上的东西收进抽屉,拿起笔假装写字,笔尖在纸上划了半天,却没写出一个字,墨汁滴在纸上,晕开一小片黑,也没人在意。
走到刑房门口,门半掩着,里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像是在讨论什么。林澍放慢脚步,刚想多听几句,门“吱呀”一声开了,刑房典史探出头来,见是林澍,连忙躬身行礼:“大人,您怎么来了?”说话时,眼神却有些慌乱,显然是怕被林澍听到里面的谈话。
林澍淡淡道:“随便看看,你们忙吧。”说完,便转身离开——他知道,在这里,根本听不到任何有用的东西。
走到衙役们歇脚的班房附近时,忽听得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争执声,声音不大,却能清晰地传到耳中。
“……那点抚恤银也克扣!李家嫂子男人没了,拖着两个孩子,大的才六岁,小的才三岁,往后可怎么活?”一个略显年轻的声音带着愤懑,语气里满是不甘,像是在替谁抱不平。
“嘘!小点声!你不要命了!”另一个老成的声音急忙制止,声音压得极低,还带着几分慌张,“上面怎么发,咱们就怎么给!哪那么多废话!那李老栓自己想不开,上吊死了,怪得谁来?王县丞没追究他家欠的税款,已是开恩了,你还敢在这说三道四!”
“可是……”年轻的声音还想辩解,却被老成的声音打断了。
“没有可是!”老成的声音更急了,“我告诉你,在这县衙里,要想安稳吃饭,就得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些事,不是咱们该问的,也不是咱们能管的!你要是再敢多嘴,被上面的人听到,别说饭碗保不住,能不能活着走出江宁都难说!”
林澍的脚步猛地一顿,手指不自觉地扣在旁边的墙面上,指甲几乎要嵌进砖缝里——他没想到,连给李老栓家的抚恤银两,王焕之的人都敢克扣!那可是人家的救命钱!一股怒火从心底窜起,他几乎要推门进去,把那两个差役拉出来质问,但理智很快压过了怒火——他现在没有任何证据,就算进去了,也只能打草惊蛇,让那两个差役倒霉,反而会让王焕之更加警惕,后续查案会更难。
林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气,脸色阴沉地转身离开。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青石板上,像一道沉重的印记。每走一步,他都觉得脚下格外沉重——这县衙看似平静,实则积弊如山,污浊不堪,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而他,就像掉进了这潭死水里,被无形的暗流紧紧缠绕,几乎要窒息。
夜幕悄然降临,县衙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巡夜的差役打着更,“梆梆”的梆子声在夜里传得很远,却更显得冷清。
林澍独坐书房,桌上点着一盏油灯,灯花“噼啪”作响,映照着他紧锁的眉头。案头,依旧只有那几本无关痛痒的旧卷宗,摊开在桌上,像一堆没用的废纸。他提起笔,想写点什么,比如给恩师写封信,说说这里的情况,可笔尖落在纸上,却迟迟写不出一个字——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说自己连账册都看不到,说自己被下属排挤,还是说这里的黑暗远超他的想象?
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再次袭来,林澍放下笔,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李老栓家的惨状,浮现出路上看到的挖野菜的老妇人,浮现出县衙里胥吏们麻木的脸——他不能就这么放弃,若是连他都退缩了,江宁的百姓,还有谁能指望?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窸窣”声,极轻极微,仿佛是墙角的虫在爬,又像是风吹动了窗棂上的纸,自窗外响起。
林澍猛地睁开眼睛,警惕地望向窗户。窗外是漆黑的夜,只有一轮残月挂在天上,月光淡淡的,照不清院里的景物,只能看到模糊的树影。
“谁?”他低声喝问,声音不大,却带着几分威严。
外面没有回应,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可没过一会儿,那“窸窣”声又响了一下,比刚才更清晰了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窗沿上移动。
林澍心中一动,想起昨日在荒院看到的异状——那被翻动的泥土,那枯黄的杂草,还有昨夜听到的异响。一种莫名的直觉驱使着他,让他想要看清外面到底是什么。
他吹熄了油灯,书房里瞬间陷入黑暗。林澍悄步走到窗边,尽量放轻脚步,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惊动外面的东西。他轻轻推开一条缝隙,向外望去。
月色朦胧,院里的景物依稀可辨。只见一道极其模糊的黑影,就站在院中的老槐树下——那黑影比普通人矮一些,轮廓模糊不清,像是一团浓墨,又像是一缕青烟,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它移动的方式很奇怪,没有脚步声,也没有肢体摆动,就那么轻飘飘地飘着,带着一种非人间的诡异感,朝着户房所在的那排廨舍而去。
林澍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扶着窗棂的手微微渗出了冷汗——这绝不是人类!人类哪有这么飘忽的身法?难道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紧紧盯着那道黑影,看着它飘到户房紧闭的窗前,停顿了片刻。户房的窗户是木制的,还糊着纸,按理说,就算是小偷,也得撬开窗锁才能进去。可那黑影却像是无形无质一般,贴着窗户纸,悄无声息地……渗了进去!
窗户纸没有任何破损,连一丝晃动都没有,那黑影就这么消失在了户房里。
林澍的瞳孔猛地收缩——它要去做什么?户房里除了那些账册,还有什么?难道那黑影的目标,是那些被王焕之藏起来的真账册?还是说,户房里还藏着其他更隐秘的东西,连这非人的存在都感兴趣?
深夜的县衙,万籁俱寂,唯有冷月无声地挂在天上,洒下清冷的光。林澍扶着窗棂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手心的冷汗浸湿了窗沿的木头。他站在黑暗里,看着户房紧闭的窗户,心里又怕又好奇——他不知道这黑影是善是恶,却隐隐觉得,自己似乎触碰到了这深潭之下的又一层隐秘的波澜,而这波澜,远比胥吏贪墨、上官包庇更加幽暗难测,也或许,这会是他撕开江宁黑暗的唯一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