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前,京畿之地的风还裹着寒气,吏部衙门外的青石板路被细雨浸得发亮,雨丝里夹着细碎的雪粒,落在脸上,凉得人鼻尖发僵。新科进士林澍站在衙署的飞檐下,身上那件簇新的青色官袍还带着浆洗后的硬挺,领口绣着的暗纹在阴雨天里不太显眼,却被他小心翼翼地拢着——这是他寒窗十载换来的体面,是从童生到秀才,再到举人、进士,无数个挑灯夜读的日子熬出来的荣光。
他手里攥着一纸委任文书,纸张是上好的竹纸,边角裁切得齐整,上面的朱红印鉴还带着淡淡的墨香。指腹摩挲着“江宁县知县”几个字,林澍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心里却像燃着一团火。三甲同进士出身,虽比不得状元榜眼探花那般风光,却也是正儿八经的“天子门生”,殿试时他那篇《论吏治与民生疏》,没敢像有些同年那样剑指时弊,只拣着“吏治当清、民生当重”的道理徐徐道来,却也引得座师微微颔首,当时他还以为,这或许是个好兆头。
可临行前吏部主事找他谈话时,语气里那几分若有似无的迟疑,让他心里隐隐犯嘀咕。如今握着这纸文书,他才后知后觉——江宁县虽是江南富庶地,却未必是个能让他施展抱负的“好地方”。
“林年兄!”一声唤自身后传来,带着几分急促。林澍回头,见是同科的赵铭,那人也穿着青色官袍,只是袍角沾了点泥点,想来是赶路时蹭到的。赵铭脸上堆着笑,眼神里却藏着欲言又止的踌躇,手里还攥着个油纸包,里面像是刚买的点心。
“赵年兄。”林澍拱手回礼,目光扫过赵铭身后——吏部衙门外的廊下还站着几个候旨的进士,远处有个穿深蓝色吏袍的小吏正来回踱步,手里拿着个册子,像是在点卯。
赵铭凑上前来,脚步放得极轻,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要贴在林澍耳边:“听闻年兄授了江宁县?”他说话时,嘴里的热气呵在林澍耳侧,带着点点心的甜香。
“正是。”林澍点头,指尖不自觉地收紧了文书,纸边硌得指腹有些疼。
赵铭飞快地瞟了一眼远处的小吏,见那小吏正低头翻册子,才又往前凑了凑,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年兄……可知那江宁……情形复杂?”他的手还在不自觉地搓着,像是冷,又像是紧张。
林澍的心沉了沉,面上却依旧平静:“愿闻其详。”
赵铭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喉结动了动,似乎在斟酌词句:“听闻……那县丞王焕之,乃是……乃是府城高知府的门生,在江宁待了快十年了,地方上的乡绅、胥吏,大多都跟他走得近,手眼……手眼颇为灵通。”他说到“手眼灵通”时,还比划了个手势,手指捏成拳,又松开,“前后几任知县,有两个……跟他处得‘融洽’,听说回京后还升了官;还有一个,想查些事,结果不到半年,就被人参了本,说他‘治下无方’,最后……最后贬去了西北边塞,至今没消息。”
这话没说透,却比说透了更让人心里发寒。林澍能想象到那位被贬的知县遭遇了什么——官绅勾结,罗织罪名,在这京畿之外的地方,想扳倒一个“不听话”的知县,太容易了。他的指节微微发白,心里却没乱,只是问道:“年兄这话,从何处听来?”
赵铭苦笑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袖子:“前几日家叔来京,他在江南做过几年幕僚,跟江宁的几个胥吏认识,偶然听他们聊起的。”他又拍了拍林澍的胳膊,力道不轻,“年兄素有清名,殿试时那篇疏文,咱们都佩服。可这地方上的事,不是光有抱负就行的。强龙不压地头蛇,你初到江宁,没人脉,没根基,万望……万望谨慎些,凡事多忍忍,莫要……莫要太执拗,免得自己吃亏。”
这话已是交浅言深。林澍望着赵铭眼底的惋惜,像是在看一个要往火坑里跳的人,心里却涌起一股劲——若因为怕吃亏就退缩,那他十年寒窗,读那些“为生民立命”的圣贤书,又有什么用?他郑重地对赵铭作了个揖:“多谢年兄提点。林某既然领了朝廷的俸禄,就得尽到知县的本分。牧守一方,当以百姓为重,纵有千难万险,也不能忘了初心。”
赵铭见他如此,知道劝不动,只能叹了口气,从油纸包里拿出块桂花糕,塞到林澍手里:“这是京里老字号的,带在路上吃。年兄……多保重。”说完,便拱拱手,转身走了,走了几步还回头看了一眼,眼神里的惋惜更重了。
林澍捏着那块还带着温度的桂花糕,心里暖了暖,却也更坚定了。他抬头望向吏部衙署的大门,朱红色的门漆有些剥落,门两旁的石狮子被雨水淋得发亮,像是在无声地注视着每一个进出的官员。他攥紧了委任文书,纸页被他手心的汗浸得有些软——这纸文书,何止重逾千斤,简直是压着他的前程,压着江宁百姓的生计。
离京那日,天放晴了,却还是冷。林澍的恩师,前礼部侍郎周老先生,把他唤到了书房。书房不大,书架上摆满了旧书,有的书页都泛黄了,案头燃着一炉檀香,烟气袅袅,散着淡淡的清苦。周老先生坐在圈椅上,手里拿着支狼毫笔,笔尖蘸着墨,却没写字,只是看着林澍,眼神里满是慈祥,也藏着几分担忧。
“你要去江宁,我知道。”周老先生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许是昨夜没睡好,“那地方我早年去过,水多,人心也‘活’,容易藏污纳垢。”他顿了顿,拿起案上的一张宣纸,纸上是他刚写好的八个字——“守心如玉,慎独则安”,墨还没干,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刚劲。
“这八个字,送你。”周老先生把宣纸卷起来,用红绳系好,递给林澍,“你是个好孩子,有才华,有抱负,就是性子太直。到了地方,少说话,多观察,凡事多想想后果,别轻易得罪人。但……”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若是触及底线,触及百姓的生计,也别怂。为官一场,总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林澍接过宣纸,指尖触到纸的微凉,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他躬身行礼:“弟子谨记恩师教诲,定不负所托。”
周老先生点了点头,又咳嗽了两声,拿起案上的茶杯喝了口温水:“路上小心,带的老仆是家里的老人,可靠,有事多跟他商量。”
林澍应了,又陪恩师坐了片刻,才起身告辞。走出书房时,院子里的腊梅开了几朵,雪落在花瓣上,白里透黄,香气清冽——这香气,他想,或许能陪着他走完南下的路。
一路南下,官道两旁的景色渐渐变了。从北方的萧瑟,到江南的青绿,水网越来越密,河里的乌篷船来来往往,船头上挂着的渔网晃来晃去,偶尔能看到渔夫站在船头撒网,动作娴熟。可这繁华之下,却藏着让人心里发堵的景象。
在一个叫“落马坡”的小镇歇脚时,林澍看到路边的田埂上,一个老妇人带着个五六岁的孩子在挖野菜。老妇人的头发全白了,梳得却整齐,身上的布衫打了好几个补丁,袖口都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絮。孩子穿着件小棉袄,棉袄太短,露出半截手腕,冻得通红,他手里拿着个小篮子,里面只有几根细细的苦苣菜,孩子饿得直哭,嘴里喊着“娘,饿”。
老妇人蹲下来,把孩子搂在怀里,从怀里掏出一块干硬的麦饼,麦饼上还沾着点泥土,她吹了吹,递给孩子:“乖,吃点,吃完就不饿了。”孩子接过麦饼,狼吞虎咽地啃着,老妇人则捡起一根树皮,放在嘴里慢慢嚼,树皮太硬,她嚼得满脸通红,却没咽下几口。
这时,一个穿皂衣的衙役扛着根棍子走过来,看到老妇人,皱着眉骂道:“哪来的叫花子,在这里挖野菜,这田是张乡绅家的,你挖了菜,坏了田埂,赔得起吗?”说着,就一脚踢翻了老妇人的菜篮子,篮子里的苦苣菜撒了一地,有的还掉进了泥水里。
老妇人急得哭了,扑过去想捡,却被衙役推了一把,坐在地上,膝盖磕在石头上,渗出血来。林澍看得心头火起,刚要上前,身边的老仆李忠连忙拉住他,低声道:“老爷,咱们还没到任,管不了这里的事,要是惹了麻烦,耽误了赴任,反而不好。”
林澍咬着牙,硬生生忍住了。他从马车上拿出自己的干粮袋,里面有几块蒸饼,还有一小袋米,他走过去,把干粮递给老妇人:“老人家,这些你拿着,给孩子填填肚子。”老妇人愣了愣,接过干粮,扑通一声就给林澍跪下了,嘴里喊着“恩人”,孩子也跟着跪下,小脑袋磕在地上,砰砰响。
林澍连忙把他们扶起来,心里却像堵了块石头——他能帮这一家,却帮不了天下所有受苦的百姓,除非他到了江宁,能真正做些实事。这个小插曲,让他更清楚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也让他对江宁的局势,多了几分警惕。
到了江宁府地界的一个驿站时,林澍遇到了一个自称“张老板”的粮商。张老板穿着件蜀锦做的袍子,袍子是深蓝色的,上面绣着暗纹,手里把玩着一个玉扳指,扳指上有一道裂痕,看着有些年头了。张老板听说林澍是要去江宁赴任的知县,立刻热情地拉着他一起吃饭。
饭桌上,张老板点了一桌子菜:红烧鱼、炖鸡、炒肉丝,还有一壶好酒,都是新鲜的食材,香气扑鼻。而驿站的其他桌子上,几个赶路的旅人只能喝着稀粥,稀粥里几乎看不到米粒,就着咸菜吃。张老板一边给林澍夹菜,一边大谈江宁的“好”:“林大人,您来江宁是来对了!这地方富庶,百姓也听话,尤其是王县丞,那可是个能人,今年的春税,他早就有了‘妙法’,既能超额完成知府大人的指标,又能让咱们这些做生意的‘过得去’,您到了任,跟着王县丞学,保管仕途顺利。”
林澍端着酒杯,没喝,只是淡淡问道:“张老板说的‘妙法’,是什么?”
张老板嘿嘿一笑,压低声音:“就是……把田亩的等级往上提一提,下等田算中等,中等田算上等,赋税自然就多了。至于咱们这些商户,只要跟王县丞打好关系,赋税能少交不少,这不就是‘惠及乡梓’嘛!”他说这话时,脸上满是得意,仿佛这是什么天大的好主意。
林澍听着,心里一阵发凉,嘴里的饭菜也变得索然无味。他放下筷子,借口身子不适,提前离了席。回到房间,李忠端来热水,见他脸色不好,问道:“老爷,是不是那粮商说什么难听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