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那日,天亮得极晚。
那团黑云没散,反倒像吸饱了墨汁的海绵,沉甸甸地压在醉春楼的屋顶上,连飞檐角的瑞兽都像被浸在水里,失了神气。
戏班的人谁都没说话,后台里只有衣料摩擦的簌簌声和炭炉上温着润喉汤的咕嘟声。
刘婶给苏砚霜递上新熬的梨膏,手心冰凉:“头牌,外头…来了好多人。”
何止是多。
醉春楼前的长街挤得水泄不通,连对面包子铺的屋顶上都坐满了人。
有的是老戏客,攥着昨夜就排队买的票;有的是来看热闹的,想瞧瞧这敢跟正阳宗叫板的戏子到底长什么样;还有些人,藏在斗篷和兜帽里,气息晦暗不明。
顾长渊站在二楼的窗边,月白长衫换成了不起眼的青灰布衣,手里擦着一柄看不出样式的短剑。
他的人已经混进了人群,扮作卖糖人的小贩、端茶送水的伙计,甚至还有几个混在乞丐里,守住了所有能通向戏楼的暗巷。
“开锣!”
宋墨轩苍老的声音从检场处传来,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沉稳。
铜锣“哐”地一声巨响,竟压过了头顶黑云带来的沉闷。
满场嘈杂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的光都聚向戏台。
苏砚霜穿着一身素白囚衣走出,脸上是惨白的底色,只眼尾两道红痕,斜斜挑起,像被血浸过的刀锋。
她没有看台下的任何人,只抬头望了望那片被戏楼框住的、压抑的黑云。
《窦娥冤》开场,从“羊肚汤”的冤起到“公堂审”的冤屈,她唱得不急不缓,每一个字都像磨盘下的豆子,被碾得粉碎,又带着不肯屈服的韧劲。
台下的看客们被她带进了戏里。
他们忘了自己是来看热闹还是来听曲,只觉得胸口堵着块石头,随着那声声泣诉,越堵越沉。
顾长渊的指尖在窗棂上轻轻敲击。
他能感觉到,那些无形的愿力正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不再是平日里那种温和的、带着盼望的暖流,而是被冤屈激起的、带着愤懑的寒潮。
戏,正入佳境。
也正是在这时,异变陡生。
当苏砚霜唱到“法场”一折,刽子手的鬼头刀举起时,一股阴冷的风凭空卷进戏楼,吹得台上的“斩”字令牌疯狂摇晃。
戏楼里悬挂的数十盏琉璃灯,火焰齐齐一滞,猛地蹿高,变成了幽幽的鬼绿色。
“啊!”
后排有个女客尖叫起来,指着戏楼的柱子浑身发抖。
那新修的朱漆柱子上,竟渗出了一张张扭曲的人脸,无声地张着嘴,像是要从木头里爬出来。
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开。
有人推搡着想往外跑,却发现大门不知何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封死,推也推不开。
“邪祟!是邪祟作祟!”
“快跑啊!”
人群乱了。
看客们的情绪从对窦娥的同情,瞬间变成了对自身的恐惧。那刚刚汇聚起来的、充满力量的愿力,顷刻间就要溃散。
顾长渊的短剑已然出鞘,身形一晃就要下楼。
可台上的苏砚霜却做了个谁也想不到的动作。
她没有停下,反而往前踏了一步,素白的囚衣下摆扫过台板,对着那满场乱窜的鬼火和柱子上哀嚎的人脸,陡然拔高了声腔!
“没来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天!”
这一声,不是唱给台下的官吏,而是唱给这满楼的鬼魅!
她的声音里裹着一股磅礴的悲愤,像一把无形的刀,竟将那些飘忽的鬼火生生定在了半空。
柱子上的人脸扭曲得更厉害了,发出的不再是无声的嘶吼,而是混杂着风声的呜咽。
苏砚霜双膝跪地,水袖重重捶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仿佛捶在每个人的心口。
“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她猛地抬头,视线穿过混乱的人群,穿过摇曳的鬼火,直直射向二楼角落里一个穿着黑斗篷的人。
那人手里正捏着一张燃了一半的符纸,正是韩飞鸿那日掉下的阴脉引魂符!
苏砚霜笑了,惨白的脸上,那两道红痕仿佛要活过来。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