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爬上醉春楼的飞檐,苏砚霜已在妆台前坐了两个时辰。
铜镜里映出半张点着丹蔻的脸——眉峰斜挑如剑,眼尾晕开的胭脂像被雨水洇开的霞,正是《长生殿》里杨贵妃“承欢侍宴”的妆。
她捏着螺子黛的手忽然顿住,指腹轻轻蹭过镜中女子的眼尾:“娘娘,今儿个怕是要委屈您瞧一出戏外戏了。”
“霜丫头!”
雕花木门被撞得哐当响,李承言老班主的声音带着破风的急促。
苏砚霜转身时,鬓边珠花簌簌乱颤——七十岁的老人扶着门框直喘气,青布长衫下摆沾着泥,连常盘在脑后的白发都散了几缕。
“班主这是怎么了?”她忙扶住人,指尖触到对方发抖的手腕,“可是戏服出了差池?还是?”
“出大差池了!”李承言抓住她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手背,“昨儿夜里账房清库,现银只剩五两八钱!前儿王员外家的堂会推了,说咱们是‘下九流的丧气班子’;今早茶棚里都在传,说醉春楼唱的戏文克人——上个月死了的张屠户,他媳妇说临终前还念叨着听你唱《牡丹亭》!”
苏砚霜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望着老班主眼里的红血丝,忽然想起三天前路过西市,确实有几个戴斗笠的人对着醉春楼的灯笼指指点点。
可她当时只当是寻常百姓嚼舌根,毕竟戏子的名声,向来是茶余饭后的消遣。
“要解散了。”李承言突然松开手,背过身去抹脸,声音哑得像破了的胡琴,“我昨儿夜里去求了城南的陈大官人,他说除非咱们能在半月内凑够五十两银子不然这院子,就要抵给赌坊了。”
妆台边的脂粉盒“当啷”落地。
苏砚霜蹲下身捡,却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她记得十二岁那年大雪,是李承言掀开草席把她抱回戏班;记得十五岁唱《游园惊梦》破音,老班主拿戒尺敲她手心,末了塞给她一块桂花糖;记得上个月他咳得整宿睡不着,却还笑着说“霜丫头的嗓子,是要唱到金銮殿上的”。
“不能散。”她猛地直起腰,胭脂盒在掌心硌出红印,“班主,我有主意——办一场名角之争。请全城的戏迷来打擂台,咱们唱三天三夜,收赏钱、拉彩头,再请那些爱看热闹的修士来捧个场。只要把人气聚起来,银子总会有的。”
“胡闹!”
冷嗤声从门口传来。
白玉堂倚着门框,玄色直裰上绣的缠枝莲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他手里转着枚翡翠扳指,那是前儿新纳的三姨太送的——苏砚霜记得,老班主说过这扳指该是传给下任班主的。
“你当那些看客是傻子?”白玉堂踱步过来,扳指擦过苏砚霜的妆台,留下道淡绿的印子,“名角之争要请评戏先生,要搭彩棚,要备茶点,哪样不要钱?再说了,万一砸了场子醉春楼的招牌可就真烂在泥里了。”
“白二当家倒是算得清楚。”苏砚霜盯着他指尖的翡翠,忽然笑了,“可您忘了,上个月陈大官人请您唱《单刀会》,您推说嗓子疼;前儿李夫人要听《凤还巢》,您说要陪三姨太拜佛。这醉春楼的台柱子是谁,您比我清楚。”
气氛陡然绷紧。
白玉堂的手指捏得扳指发响,眼尾的细纹里浸着阴鸷:“你不过是个被捡来的——”
“好了好了。”
清甜的嗓音像春溪破冰。
柳青烟扶着门框站在门口,月白衫子上绣着半开的玉兰,腕间银铃轻响。
她朝苏砚霜眨眨眼,又转向白玉堂:“白二哥说的风险不是没道理,可霜姐的主意也实在。不如这样——我和霜姐一起唱名角之争。她唱《长生殿》,我唱《牡丹亭》,戏迷们爱哪个,就往哪个彩箱里扔银钱。这样既凑了人气,又不伤和气。”
苏砚霜微微一怔。
她和柳青烟从七岁进戏班就睡一个炕,知道这姑娘表面温柔,骨子里比谁都要强——去年中秋唱《拜月亭》,柳青烟为了抢“含悲带喜”的演神,在雪地里跪了半夜练哭腔。
“青烟这主意好。”李承言抹了把脸,眼里总算有了点光,“就这么定了!霜丫头,你去和琴师对《长生殿》的弦;青烟,你去查点戏服;玉堂你去贴告示。”
白玉堂冷笑一声,甩袖走了。
柳青烟凑过来,指尖轻轻碰了碰苏砚霜的手背:“霜姐,我是真心想帮你。只是这行饭,总不能让一个人吃到底,你说是不是?”
她的声音甜得像蜜,可苏砚霜却想起上个月在后院听到的对话——柳青烟对着个灰衣人说:“再等些日子,等那小蹄子栽了跟头”
“自然。”苏砚霜笑着回握她的手,力道不轻不重,“青烟的《牡丹亭》,我可是盼了许久。”
月上柳梢时,醉春楼的后院飘起咿呀的唱声。
苏砚霜站在老槐树下,水袖在夜风里翻卷如蝶:“问双星,朝朝暮暮,争似我和卿!”
她唱到“和卿”二字时,枝头的老鸦突然扑棱棱飞走了。
不是被惊的,是被戏里的情动惊的——这是她十二岁时发现的秘密:当她真正入戏时,花鸟虫鱼都会跟着应和。
“娘娘,您说我能赢么?”她仰头望着月亮,银簪上的流苏晃得人眼晕,“要是赢了,我就把您的金步摇赎回来;要是输了大不了带着班主去乡野唱草台戏,总比看那些白眼强。”
树影里,一道青衫身影隐在暗处。
他抱着把裹着布的剑,眉峰紧拧如刀——这是他入世历练的第七个月,本想寻个清净地听戏,却不想撞破一场阴谋。
更麻烦的是,那唱曲的姑娘眼里的光,像根细针,扎得他封印的七情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