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椅子是爷爷传下来的,扶手上刻着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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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更驼了,圆框老花镜滑到鼻尖,左手食指的烫伤疤在烛光下很明显。秀英姐站在门口,旗袍领口的银扣重新别上了,怀里抱着账本(是茶馆的),脸上带着点不耐烦;建军哥搓着手,电子表的裂缝对着地面,不敢抬头看父亲;母亲站在父亲身边,手里攥着那块碎花布,指尖都发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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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上的荷,在烛光下更清楚了。
我把那封信和婴儿棉袄放在供桌上,刚要开口,父亲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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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布做的,上面绣着半朵荷,是母亲的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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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里面是把旧银锁,铜绿都长了,锁身上刻着
陈
字,跟我小时候戴的那把很像,只是更旧,锁链是红绳编的,磨得发亮。
你们别怪你妈,也别怪我。
父亲的声音发颤,从口袋里掏出旱烟袋,却没点着,1960
年那时候,饥荒闹得厉害,家里断粮半个月。你姐才六岁,坐在门槛上啃树皮,嘴角都破了;你哥四岁,抓着墙根啃土,拉了三天肚子;小雨你才一岁,瘦得像小猫,喂奶时都没力气吸。
他顿了顿,眼睛红了,眼泪滴在银锁上:那时候你妈又生了晓梅,生她那天,大雪下得没膝盖,我去公社借粮,王主任说‘我也没粮,你自己想办法’。你妈坐在床上哭,说‘要不把我卖了,换点粮给孩子们’,我抱着她也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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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决定把晓梅送走,邻镇的林家有粮,能让她活下来。
我以为送出去就完了,
父亲的声音更低了,可这些年,我总梦见晓梅冻得哭,梦见她问我‘爸,为啥不要我’。我不敢跟你们说,怕你们恨我,怕你们觉得我偏心晓梅。
他从布包里掏出张纸条,是镇上邮局的查询单,前阵子我去邮局查,才知道林家的婶子十年前走了,晓梅现在一个人过,在邻镇的超市当收银员。
母亲突然哭出声,把手里的碎花布递过来:这是晓梅出生时裹的布,我留了几十年,每次洗衣服都拿出来摸一摸,总想着有一天能还给她……
当年送晓梅走,我偷偷在布上绣了荷,想着以后能认出来。
老爷子,
李默突然走进来,手里拿着张照片,我找到晓梅了。
照片上的女人扎着低马尾,穿件浅灰衬衫,脖子上戴着那把旧银锁,红绳链磨得发亮,眉眼间跟母亲年轻时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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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笑起来的梨涡,跟母亲的一模一样。她在邻镇的便民超市当收银员,养父母三年前走了,手里只剩张写着‘陈家老宅,半朵荷’的纸条,一直没敢来,怕你们不认她。
我看着照片上的晓梅,又看了看父亲发红的眼睛,喉咙像被什么堵住,说不出话。秀英姐手里的账本掉在地上,银扣晃了晃;建军哥抬起头,电子表的裂缝对着照片,眼睛红了。原来父亲这些年的沉默,不是偏心,是愧疚;他去邮局查地址,是想找晓梅;他改遗嘱,是想给那个被我们亏欠了四十年的妹妹,一个有荷、有桂香的家。
5
银锁下的重逢
第二天早上,我跟李默去邻镇找晓梅。邻镇比我们镇小,街两边种着梧桐树,叶子黄了,风一吹就往下落,飘在青石板路上,黏着点青苔。
晓梅工作的超市在镇口,门口挂着个红色的招牌,写着
便民超市,旁边摆着个糖炒栗子摊,香味飘得很远。我们进去时,她正站在收银台后扫码,穿件浅灰工作服,袖口沾了点面粉(是早上吃包子蹭的),头发扎成低马尾,垂在肩膀上,脖子上的银锁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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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绳链磨得发亮,锁身上的
陈
字能看清。
请问是林晓梅女士吗
李默走过去,声音很轻。
晓梅抬头,看见我们,手里的扫码枪
啪
地掉在收银台上。她的眼睛很大,跟母亲很像,只是此刻满是紧张,手指攥着收银台的抹布,指节发白:你们……
你们是谁是……
是陈家的人吗
我是陈小雨,你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