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那双眼睛,一定在某个地方看着我。
这日,疏浚最后一段关键河道时,出了意外。连日的劳累让我有些精神不济,脚下踩到一片湿滑的河石,身体一歪,整个人猛地栽进了湍急的河水里。
大人!
快救人!
冰冷的河水瞬间没顶,呛入鼻腔,带着泥沙的腥味。厚重的官袍浸水后变得无比沉重,像无数只手拽着我往下沉。我拼命挣扎,手脚却使不上力气。意识模糊间,仿佛又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宫宴偏殿,那只温热的手掌压在心口,那句低哑的追问……
就在肺里的空气即将耗尽时,一只有力的手臂猛地箍住我的腰,将我狠狠拖出水面。
咳!咳咳咳!我趴在岸边,剧烈地咳嗽,吐出浑浊的河水,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救我的是侍卫中的一个,叫赵毅,是四人中的头领。他单膝跪在一旁,沉默地替我拍着背。另外三人迅速围拢过来,隔开闻讯赶来的人群。
大人无恙否赵毅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利落和……谨慎。
我勉强抬起手摆了摆,示意自己没事。湿透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极其危险的曲线。寒意和恐惧同时袭来,我抱紧双臂,牙关控制不住地打颤。
赵毅脱下自己的外袍,毫不犹豫地裹在我身上,那袍子还带着他身体的温度,宽大无比,瞬间将我整个人包得严严实实。
送大人回官舍!他沉声命令,一把将我打横抱起。
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我惊惶失措地挣扎。
大人受惊了,水路难行,卑职失礼。他语气强硬,不容置疑,抱着我大步流星地穿过人群,另外三名侍卫紧密护持左右,将所有探究的视线隔绝在外。
回到官舍,热水很快备好。我屏退了所有下人,将自己整个埋进滚烫的水里,直到皮肤发红,才慢慢止住了颤抖。
刚才……赵毅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他那般迅疾的反应,那件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外袍,还有抱起我时,那瞬间的僵硬……
心跳又开始狂飙。
接下来的日子,我更加小心翼翼。赵毅等人依旧沉默护卫,但似乎……更加寸步不离,那种守护,隐隐透出一种不同以往的严密,甚至在我偶尔因疲惫按揉眉心时,会无声地递上一杯温热的茶水。
漕运终于在限期前彻底畅通。看着最后一艘满载粮秣的官船顺利驶离淮安码头,我站在岸边,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气。
功成了。
该回去了。
回那个龙潭虎穴去。
返程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快。越近京城,心头的阴云便越积越厚。
御前述职,这一关,躲不过。
官船抵京那日,天色阴沉。码头上前来迎接的官员不少,大多带着客套的笑容。吏部侍郎周文渊也在其中,他捋着胡须,笑得意味深长:谢大人辛苦了!此番立下大功,陛下定然重重有赏啊!
我懒得与他虚与委蛇,略一拱手,便匆匆登上回府的马车。
刚回到谢府,连口热茶都没来得及喝,宫里的旨意就到了。
传陛下口谕,宣谢珩谢大人,即刻入宫觐见。
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并无线褶皱的官袍,跟着传旨太监,再次走向那座森严的皇城。
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气息依旧浓郁。
他坐在御案之后,正批阅着奏章,明黄的常服衬得他面容清俊,却也更显威严深重。
臣谢珩,叩见陛下。我跪下行礼,声音尽量平稳。
他没有立刻叫我起身,笔尖在纸上游走的沙沙声持续了片刻,才悠然停下。
抬起头来。
我依言抬头,对上他的视线。
他打量着我,目光从我的眉眼,缓缓滑到依旧带着些许河风吹刮痕迹的脸颊,最后落在我微抿的嘴唇上。
瘦了些,也黑了些。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关切,也听不出嘲讽,淮安一趟,谢卿辛苦了。
为陛下分忧,是臣本分,不敢言苦。
漕运畅通,粮道无阻,你做得很好。他放下朱笔,身体微微后靠,手指轻敲着御案,朕说过,有功当赏。谢卿想要什么赏赐
我的心猛地一提。
来了。真正的试探,或许现在才开始。
此乃臣职责所在,不敢求赏。我垂下眼,谨慎地回答。
哦他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玩味,朕还以为,谢卿会求朕……免去些不必要的麻烦。
我的指尖猛地掐入掌心。
他知道了。他一定什么都知道了!他在逼我,逼我亲口承认!
呼吸骤然急促起来,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御书房内静得可怕,只剩下我无法完全控制的、细微的喘息声,和他手指一下下敲击桌案的笃笃声,每一声都像敲在我的心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