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这么定了。他一锤定音,不再给我任何辩驳的机会,退朝。
退朝——高公公尖细的嗓音响起。
百官躬身行礼,陆续退去。
我还跪在原地,浑身冰冷,如同被遗弃在冰天雪地之中。
淮安……远离京城的一个月……
是放逐
还是……他另有图谋
一双绣着云纹的官靴停在我眼前。
我僵硬地抬头,看到吏部侍郎周文渊那张带着几分虚假关切的脸。
谢大人,恭喜啊,陛下这是要重用你呢。他笑得意味深长,淮安虽远,却是建功立业的好地方。只是……这一路山高水长,谢大人这般……细皮嫩肉,可要多多保重啊。
他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我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的颈侧。
周围几个尚未走远的官员发出了几声压抑的、心照不宣的低笑。
我攥紧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拂去官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看也不看周文渊一眼,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朝着那殿外明亮却冰冷的天光走去。
背影或许依旧挺拔,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袍袖之下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回到府中,圣旨随后便到。
钦差的印信、关防,一应俱全。
陛下的旨意里,除了明确职权,还特意添了一句念谢卿体弱,赐宫中御前侍卫四名,沿途护卫安全。
四个身着禁军服饰、腰佩长刀的侍卫很快出现在谢府门前,身形挺拔,眼神锐利,气息沉静,一看便是高手。
与其说是护卫,不如说是看守。
谢福看着这阵仗,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
我站在庭院中,看着那四个如同石雕般的侍卫,又看了看手中那卷明黄的圣旨,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越来越大,带着几分癫狂的意味,笑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
原来如此。
原来是要把我调离京城,放在他的掌控之下,放在一个远离视线、更方便处置的地方。
淮安之行,是公务,是派遣,又何尝不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猫鼠游戏的新章节
他要把这场游戏,玩得更久,更尽兴。
少爷……谢福担忧地上前。
我止住笑,抹了把脸,神色恢复了一片冰冷的平静。
收拾行李。我淡淡道,明日出发。
我领着那四尊御赐的门神,离了京。
官船沿运河而下,一路南下。那四名侍卫果真寸步不离,两人守在舱门外,两人轮值在我身侧,目光如鹰隼,沉默得像河边矗立的礁石。我试图搭话,他们便躬身行礼,答一句奉旨护卫大人安全,再无多言。
也好,清静。
我将所有精力都投注在漕运阻滞的卷宗上,反复推敲疏浚方案,与先行派来的工部属官书信往来,不敢有丝毫懈怠。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桩公务,更是我眼下唯一的护身符。办好了,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办砸了,便是万劫不复。
越近淮安,河道越发拥堵。货船、粮船绵延十数里,船夫们的抱怨声、争吵声日夜不绝。岸上,等着调度指令的商贾们焦头烂额,地方官员疲于奔命,效果甚微。
我一到淮安府衙,甚至来不及歇口气,便召齐相关官吏。
即刻起,所有漕运船只,按抵达先后次序编号,官船优先,商船次之,严查插队,违令者扣船罚银!我的声音斩钉截铁,压下大堂内所有的嘈杂,征调两岸所有可用河工,分段包干,日夜不停,疏浚最关键的三处浅滩!所需银钱、粮米,从我钦差行辕支取,账目每日公开!
命令一道道发下去,雷厉风行。有人面露迟疑,有人暗藏不服,但看到我身后那四个煞神般的御前侍卫,和那枚明晃晃的钦差印信,终究无人敢当面质疑。
我亲自上了疏浚的工地。春日河水犹带寒意,河工们赤脚站在淤泥里,挥汗如雨。我脱下官靴,卷起裤腿,也踩进了冰冷的河水里,查看疏浚的深度,测量流速。
大人!使不得!这水凉……当地的河丞吓了一跳,慌忙来拦。
无妨。我推开他,抓起一把河底的泥沙,在指间捻开,这里的泥沙太细,容易回流,单靠人力挖掘不够,需用木排沉底,压上石块,固定河床。
河丞愣愣地看着我,似乎没想到我这个京城来的、细皮嫩肉的宠臣,竟真懂这些。
我没理会他的目光,继续沿着河岸查看。一连十几天,我吃住都在河工临时搭建的营地里,袍角沾满了泥点,脸上被河风吹得粗糙开裂。那四个侍卫依旧跟着,沉默地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像四道冰冷的影子。
成效渐渐显现。最拥堵的一段河道被打通,第一批滞留的粮船顺利启航。岸上等待的商船队伍开始有序移动。抱怨声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不敢置信的赞叹。
这位谢钦差,年纪轻轻,倒是个能做实事的主……
看着娇贵,没想到真能吃苦……
手段也硬气,那几个想仗着背景插队的,直接被扣了船,一点情面不讲!
我听着这些零星传入耳中的议论,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无半分轻松。身体的疲惫到了极致,每夜回到临时下榻的官舍,几乎都是和衣倒头就睡。束胸的布带日夜紧勒,呼吸都带着隐痛,却不敢有片刻松懈。
我知道,那双眼睛,一定在某个地方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