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个面生的小太监,低眉顺眼,只说是陛下赏赐给谢侍郎补身子的。
谢福战战兢兢地接过那雕花木盒。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味极其名贵的药材,人参、灵芝,皆是滋补圣品。但在那盒子的最底层,却单独放着一小包东西。
我用指尖挑开那明黄色的绸布,里面包着的,是晒干的茉莉香片。
色泽洁白,香气却浓郁得近乎霸道,一下子窜入鼻腔,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侵占意味。
和我平日惯用的、用来熏衣以遮盖女儿体香,却又不能过于浓艳的茉莉香,一模一样。
哐当——
我手一抖,那盒盖猛地落下,发出刺耳的声响。
脸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血色全无。
他不是怀疑。
他是确认了。
这香片,就是最直白的警告,最戏谑的嘲讽。
他知道我知道他知道了。
猫抓住了老鼠,却不急着吃掉,只是用爪子拨弄着,欣赏着猎物的恐惧与徒劳的挣扎。
冰冷的恐惧沿着脊椎一路窜上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凉透了。
休沐结束,不得不再次上朝。
天未亮,我便起身,对着铜镜,一丝不苟地穿戴好朝服,将胸脯束得比平日更紧些,紧得几乎喘不过气。眉描得英挺,努力压下眼底所有的青黑和惊惶。
镜中人,面色苍白,唇色淡薄,唯有一双眼,因为恐惧而显得过分漆黑,深不见底。
踏出谢府大门,如同踏上刑场。
皇极殿内,百官肃立。
我垂着眼,尽量缩在自己的位置上,降低存在感。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来自御座之上的目光,数次漫不经心地扫过我的方向。
每一次,都让我脊背僵直,冷汗涔涔。
议事的环节,我全程缄默,不敢多发一言,生怕哪一句说得不对,便引来更深的注意。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就在朝会即将结束,内阁首辅已经出列准备总结陈词时,御座上那位一直沉默聆听的帝王,忽然淡淡开口。
谢卿。
清冷的两个字,像冰珠砸在金砖地上,在整个寂静的大殿里回荡得格外清晰。
我浑身一颤,猛地抬头,正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
他正看着我,唇角似乎噙着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
朕记得,去岁江南水患,你曾上过一道折子,提及疏通漕运、以工代赈之法,颇有见地。他语气平稳,听不出任何异常,仿佛只是在与一位寻常臣子讨论政务,如今淮安段漕运略有阻滞,粮运不畅,你以为,当下该如何应对
满朝文武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
有好奇,有探究,有不易察觉的嫉妒,也有等着看热闹的戏谑。
谁不知道谢侍郎近日圣眷正浓,刚被特旨休沐了三日。
我的心跳得如同擂鼓,撞击着胸腔,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从那片因为恐惧而几乎空白的区域里,挤出一点关于漕运的记忆。
去岁那道折子,确实是兄长与我一同推敲的,但主要思路出自兄长。淮安段……淮安段……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略一沉吟,出列躬身,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回陛下,臣以为淮安段阻滞,皆因去岁汛期泥沙淤积,加之今岁开春商船增多,调度不及所致。当务之急,应先派得力干员,督率河工,紧急疏浚关键河段;同时,临时增设漕运调度使,于淮安府坐镇,协调官船、商船通行次序,严惩插队争道者,或可暂解燃眉之急。
一番话说完,背后已是湿透。
御座上沉默了片刻。
那沉默短暂,却漫长得像过了一辈子。
嗯。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疏浚与调度并举,倒也算是老成之法。
我刚刚暗自松了口气。
却听他又缓缓道:既然如此,此事便交由谢卿去办吧。
我猛地愣住,难以置信地抬头。
朕予你钦差职权,即日启程,前往淮安,督浚漕运,协调粮道。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一个月内,朕要看到漕运畅通,粮船无阻。
……陛下!我失声惊呼,心脏骤然缩紧,臣……臣年轻识浅,恐难当此重任!漕运事关重大,牵扯繁多,是否应派更为老练的……
谢卿是在质疑朕的眼光他打断我,声音微沉,目光如实质般压下来。
臣不敢!我慌忙跪倒在地,额头触及冰冷的地砖。
那就这么定了。他一锤定音,不再给我任何辩驳的机会,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