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冷的深渊。那个可怕的猜测,几乎被证实了。
你把什么卖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何永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慌乱和一种被看穿的狼狈。
你……你知道了他声音发颤。
我不知道!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恐慌,我只知道,除了那套你爸妈留给你的老房子,你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能这么快换成这么多现金!那套房子,是他最后的念想,是他父母留下的唯一遗产,也是他当年离婚时,宁可跟我撕破脸也要死死攥在手里的东西!
何永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高大的身躯佝偻下去,双手痛苦地捂住脸。良久,他放下手,脸上是彻底的认命和一种破釜沉舟后的灰败。
是。他哑着嗓子,承认了。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重地砸在我心上。我把房子卖了。急卖,价格压得很低……但够苗苗第一阶段治疗和这次抢救的钱了。
果然!
那套承载着他不堪过去、也是他最后底牌的旧房子!他竟然真的卖了!为了苗苗!
巨大的冲击让我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股汹涌的、难以名状的情绪在胸腔里剧烈冲撞。我看着他,这个曾经自私冷漠到极点的男人,此刻像一头被剥光了所有皮毛、伤痕累累的困兽,站在我面前。为了女儿,他连最后的窝都舍弃了。
你……你……我指着他,手指抖得厉害,想说你疯了吗,想说那以后你住哪里,想说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可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哽咽,和汹涌而出的泪水。
何永看着我哭,他通红的眼睛里也再次涌上水光。他向前一步,似乎想伸手替我擦泪,手抬到半空,却又僵住了,最终无力地垂下。
何穗,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疲惫和坦诚,以前……是我混蛋。我不是人。我欠你们娘俩的,这辈子都还不清。这房子……它就是个死物。苗苗……她是我闺女,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看着她躺在里面……他指了指ICU紧闭的门,声音哽咽,看着她遭罪……我恨不得躺在那里面的是我!只要能换她好起来,别说一套房子,就是要我的命,我现在就给你!
他的眼泪混着鼻涕一起流下来,毫无形象,狼狈不堪。可那双眼睛里,此刻翻涌着的,是五年婚姻里我从未见过的、无比赤诚的悔恨、痛苦,和一个父亲最原始、最不顾一切的爱。
我知道你恨我,何穗。你该恨我。我活该。他胡乱地用袖子擦着脸,语气里充满了绝望的卑微,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求你……让我出这份力。让我给苗苗治病。让我……守着她。行吗
他像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佝偻着背,站在惨白的医院灯光下,脸上泪水纵横,眼神里只剩下孤注一掷的恳求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远处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他压抑的抽泣声。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面目可憎、如今却为了女儿倾尽所有、狼狈不堪的男人。看着他卖掉唯一栖身之所换来的救命钱,看着他此刻眼中那份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父爱。那堵横亘在我们之间五年、由怨恨和伤害筑成的高墙,在这一刻,被这巨大的冲击和绝望中的相守,轰然撞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最终,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苗苗终于闯过了最凶险的鬼门关,病情逐渐稳定下来,转回了普通病房。漫长的化疗过程开始了,痛苦、煎熬,伴随着希望。何永彻底住在了医院附近最便宜的招待所,每天雷打不动地来医院。
他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却手脚麻利。给苗苗擦洗,喂饭,哄她喝下苦涩的药水,动作从一开始的笨拙到后来的熟练。苗苗因为化疗掉光了头发,情绪低落,他就笨拙地给她讲自己瞎编的、一点都不好笑的故事,或者变魔术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发卡(虽然是那种最廉价的塑料发卡),哄她戴上。苗苗看他的眼神,从最初的陌生好奇,慢慢变成了依赖和信任。
那声无意识叫出的爸爸,再也没有出现过。但何永似乎并不在意,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苗苗身上。他白天去医院守着,晚上就去夜市出摊,风雨无阻。他卖的煎饼果子分量足,价格实在,加上他沉默寡言但手脚利索,生意竟然越来越好。收摊后,他常常累得在苗苗床边趴着就睡着了,胡子拉碴,眼底一片青黑。
卖房的钱像流水一样投入医院,支撑着苗苗的治疗。何永把赚来的每一分钱,都塞到我手里,只说两个字:给苗苗。他身上那件旧夹克更破了,鞋子也磨开了口子。我几次想给他点钱让他买身新的,他都摇头拒绝,眼神固执。
日子在病房消毒水的气味、煎饼果子的油烟味、药片的苦涩味中一天天滑过。我和何永之间,依然隔着那五年的伤痕,但为了苗苗,我们形成了一种奇异的、沉默的默契。争吵少了,更多的是关于苗苗病情的交流,简单、直接。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需要我仰望的前夫,而是一个和我一样在泥泞里挣扎、为了女儿拼尽全力的战友。
那天下午,阳光难得地好。苗苗精神不错,靠在床上看一本旧图画书。何永刚收摊赶过来,带着一身油烟味,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削苹果。他削得很慢,很仔细,长长的苹果皮一圈圈垂下来。
护士推着小车进来换药,看着这一幕,随口笑着说:苗苗爸爸真细心,这苹果皮削得这么薄,一点都没断。
苗苗抬起头,大眼睛看看护士,又看看低头专注削苹果的何永。何永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抬头,耳朵尖却悄悄红了。
护士换好药出去了。病房里很安静,只有苹果皮被削断的细微声响。苗苗放下图画书,小脑袋歪了歪,看着何永,忽然小声地、清晰地叫了一声:
爸爸。
削苹果的水果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何永整个人僵住了,像被施了定身法。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苗苗,嘴唇哆嗦着,眼睛瞬间就红了,巨大的水汽迅速弥漫了整个眼眶。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苗苗看着他,又甜甜地叫了一声:爸爸,我想吃苹果。
何永像是被这一声彻底击溃了。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声再也控制不住,从喉咙深处爆发出来。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他粗糙的手背上,洇湿了地面。
我站在窗边,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的男人,看着病床上懵懂却终于认下父亲的小女儿。五年来的怨恨、委屈、不甘,在这一刻,被这迟来的、带着泪水的呼唤,冲刷得干干净净。心头那块压了太久的巨石,仿佛终于松动、滚落。我转过头,看向窗外明晃晃的阳光,任由温热的泪水无声地淌了满脸。
苗苗的治疗,是一场漫长的马拉松。化疗、感染、缓解、复发……希望和绝望反复拉锯。我和何永像两匹精疲力竭的老马,被套在同一架沉重的车上,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跋涉。卖房的钱早已耗尽,何永煎饼摊的收入,加上我后来在夜市支起的一个卖袜子手套的小摊,所有的进项都填进了医院这个无底洞。
我们学会了跟医生讨价还价用国产药,学会了在菜市场快收摊时去买最便宜的蔫巴菜,学会了在批发市场跟人磨破嘴皮子只为每双袜子便宜一毛钱。日子过得紧巴巴,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何永那件旧夹克彻底破了,袖子豁开一个大口子。我实在看不下去,用夜市里最便宜的黑线,笨拙地给他缝上了。针脚歪歪扭扭,像条难看的蜈蚣。他默默穿上,什么都没说。
苗苗的头发长出来了,细软的,茸茸的。她开始上医院的病房小学,认识了很多同样在战斗的小朋友。她不再叫何永煎饼叔叔,而是爸爸,叫得越来越顺口。何永每次听到,眼角眉梢都会不自觉地舒展开,虽然笑容依旧带着疲惫,却是由衷的温暖。
那天,是苗苗最后一次大剂量化疗结束后的第三天。她吐得天昏地暗,小脸惨白得像纸。何永抱着她,不停地轻拍她的背,低声哄着。我拿着水杯站在旁边,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心揪成一团。
爸爸……苗苗虚弱地靠在他怀里,声音细若游丝,我想吃……你做的煎饼……不要葱……多放一个蛋……
何永愣了一下,随即眼圈就红了。他用力点头,声音哑得厉害:好!好!爸爸这就回去给你做!等着啊!他小心翼翼地把苗苗放回床上,盖好被子,转身就往外冲。
你慢点!我追到门口喊。
知道!他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带着急切。
两个多小时后,他回来了。风尘仆仆,额头上全是汗,手里紧紧抱着一个保温袋。打开,里面是三个还冒着热气的煎饼果子。他摊得特别仔细,金黄的面皮裹着满满的鸡蛋和薄脆,酱料刷得均匀,果然一点葱都没放,每个里面都奢侈地加了两个鸡蛋。
快,趁热吃!他把一个煎饼递到苗苗面前,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小心翼翼。
苗苗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努力地张开小嘴,咬了一小口,慢慢地咀嚼着。
好吃吗何永紧张地问。
苗苗费力地咽下去,小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好吃……爸爸做的……最好吃……
何永笑了,笑得像个得到全世界最高奖赏的孩子,眼角却湿润了。他拿起另一个煎饼,塞到我手里:你也吃。忙了一上午了。
我低头看着手里热乎乎的煎饼,看着病床上小口吃着煎饼的女儿,再看看旁边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却笑得满足的男人。医院窗外,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洒进来。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药味,还有煎饼果子浓郁的酱香。
这气味混杂在一起,竟奇异地构成了一种……家的味道。一种在废墟之上,用汗水、泪水、痛苦和相守重新搭建起来的,简陋却无比坚实的家的味道。
我拿起煎饼,咬了一大口。酱料很香,薄脆很脆。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砸在热乎乎的煎饼上。
何永看到了,有些手足无措:怎么了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