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永看到了,有些手足无措:怎么了咸了
我摇摇头,用力嚼着,混合着眼泪的咸涩,咽了下去。声音闷闷的:没。好吃。
他看着我,又看看小口吃着煎饼的苗苗,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那笑容里,是劫后余生,是尘埃落定,是疲惫生活里开出的、最平凡也最动人的花。
三年后。
省儿童医院血液科复诊室外,长椅上坐满了人。空气依旧带着消毒水的味道,但阳光透过大大的玻璃窗照进来,暖洋洋的。
苗苗已经七岁了,头发乌黑浓密,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干净的校服,小脸红扑扑的,依偎在我怀里,好奇地东张西望。她手里拿着一本崭新的图画书,是刚才路过书店时何永给她买的。
何永坐在我们旁边,坐姿依旧有点紧绷,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叫号屏。他身上的夹克还是旧的,但洗得很干净,袖口我缝过的地方,针脚依然歪歪扭扭。脚上的旧运动鞋也刷得泛白。
苗苗,何苗苗!护士叫号了。
到我们了!我赶紧拉着苗苗站起来。
何永也立刻跟着起身,动作快得像弹簧。他下意识地想伸手抱苗苗,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改成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别怕。
苗苗仰起小脸,冲他甜甜一笑:我才不怕呢!
医生拿着厚厚的病历和最新的检查报告,仔细地看着,脸上渐渐露出笑容。他抬头看向我们,语气轻松:恭喜啊!何苗苗小朋友的各项指标都非常稳定!骨髓象持续完全缓解状态。这次复查结果很好!以后可以半年复查一次了!
巨大的喜悦像烟花一样在心底炸开!我一把抱住苗苗,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是甜的!何永站在旁边,没说话,只是用力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像是把积压了三年多的沉重和恐惧,都随着这口气彻底吐了出去。他抬起手,用力抹了把脸,眼眶红得厉害,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越扬越高,最终变成一个无比灿烂、带着泪光的笑容。
走出医院大门,阳光刺眼。苗苗像只快乐的小鸟,挣脱我的手,在前面蹦蹦跳跳。
爸爸!妈妈!我们去吃好吃的庆祝吧!她回过头,大声喊着。
何永快走几步追上她,一把将她举了起来,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苗苗兴奋地尖叫着,搂住他的头。
好!想吃什么爸爸请客!何永的声音洪亮,充满了久违的、纯粹的轻松和底气。这三年来,他的煎饼摊成了夜市里生意最好的一个,靠着口碑和实在,硬是在这片竞争激烈的地方站稳了脚跟,收入比以前好了太多。虽然依旧辛苦,但至少,不用再为明天的医药费提心吊胆了。
我要吃……大餐!苗苗坐在爸爸肩头,小手一挥,豪气干云。
好!吃大餐!何永笑着应和,转头看我,眼神亮晶晶的,带着询问。
我笑着点点头:听苗苗的。
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何永扛着女儿走在前面,苗苗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里的趣事。我跟在后面,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心里被一种久违的、平静的暖意填得满满的。
夜市依旧喧嚣。何永的煎饼摊前,不出意外地排着小队。他把苗苗放下来,熟练地系上围裙,点火热锅。
穗子,帮我收下钱!他一边舀起一勺面糊倒在滚烫的鏊子上,一边头也不抬地喊。
来了。我自然地应着,走到摊子后面,拿出那个装零钱的塑料盒子。收钱,找零,动作娴熟。油烟升腾起来,熟悉的酱香混合着烟火气弥漫开。
苗苗乖巧地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借着摊位上挂着的灯泡写作业。
老板娘,老样子,加两个蛋!熟客老王笑着递过钱。
我接过钱,麻利地找零:好嘞,稍等!
何永手腕一转,金黄的饼皮在鏊子上摊开一个完美的圆。他动作流畅,神情专注。昏黄的灯光下,他额角有细密的汗珠,侧脸的线条在油烟中显得硬朗而踏实。
生活仿佛回到了一个原点。依旧是在夜市,依旧围着这个小摊。隔壁依旧是我的廉价服装摊。但我们不再是两个被命运抛掷到一起、互相怨恨的陌生人。
烟火缭绕中,我看着何永忙碌而坚实的背影,看着女儿认真写字的小脸,听着周围嘈杂却充满生机的市井声响。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苦,那些濒临绝望的挣扎,那些在深渊边缘的相守,都化作了此刻平凡烟火里最踏实的底色。
何永把摊好的、加了双倍鸡蛋的煎饼果子利落地装袋,递给老王。他转过头,隔着氤氲的油烟看向我,脸上沾了一点面粉,眼神却清亮温暖。
累不累他问,声音被周围的嘈杂盖过一些,但我听清了。
我摇摇头,把钱盒子盖好:还行。顿了顿,看着他那件袖口磨得更破了的旧夹克,加了一句,明天收摊,去给你买件新外套吧。
何永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在灯光下格外晃眼。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拿起刮板,开始摊下一个煎饼。
老板,我的加辣酱!又有客人喊。
好!何永应着,声音洪亮,充满了干劲。
苗苗写完一行字,抬起头,小鼻子嗅了嗅空气里的香气,冲我眨眨眼:妈妈,爸爸摊的饼就是香!
我笑了。是啊,真香。这混杂着汗水、油烟、酱料和人间烟火的气息,是生活最真实、也最踏实的味道。
穗子,何永的声音突然又响起,他一边快速地翻动着鏊子上的煎饼,一边侧过头,很认真地看着我,眼神在油烟和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等苗苗再稳定点……我们……去把证领回来吧
他问得有些突兀,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过周围的嘈杂,落在我耳边。不是试探,不是犹豫,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笃定。
我看着他被汗水微微濡湿的鬓角,看着他眼底那份沉甸甸的、不再需要任何言语去证明的责任和情意,看着旁边仰着小脸、眼神亮晶晶充满期待的苗苗。
油烟依旧呛人,隔壁老王的大嗓门还在吆喝,劣质音响放着过时的网络神曲。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充满了粗粝的质感,没有玫瑰,没有童话,只有被汗水反复浸透的、结结实实的日子。
我拿起抹布,擦了擦溅到钱盒子上的酱汁,动作自然流畅。
嗯。我应了一声,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
何永的嘴角,再次高高地扬了起来。他转过头,用力将鏊子上的煎饼翻了个面,金黄的饼皮在灯光下发出诱人的光泽,浓郁的酱香混着热气扑面而来。
好嘞!您的煎饼,加辣酱,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