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斜对面的卷帘门哗啦一声被用力推了上去。何永穿着那件旧夹克,头发乱糟糟的,显然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他看到我抱着孩子站在寒风里,脸色一变,几步就冲了过来。
怎么了他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但眼神锐利。
苗苗……高烧……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往下掉,砸在女儿滚烫的小脸上。这一刻,什么怨恨,什么尊严,在女儿的病痛面前,都碎成了渣。
何永二话没说,转身跑回店里。几秒钟后,他那辆用来进货的、同样半旧不新的小面包车突突地发动了,直接开到了我面前。
上车!他拉开车门,语气不容置疑。
我抱着苗苗,几乎是扑进了车里。车子在寂静的街道上疾驰。车厢里弥漫着淡淡的油烟味和何永身上那种混合着机油、汗味的气息。苗苗在我怀里不安地扭动,发出难受的嘤咛。我紧紧搂着她,不停地用脸去贴她滚烫的额头,眼泪无声地流。
何永把车开得飞快,双手死死抓着方向盘,指节泛白。他紧抿着嘴唇,侧脸线条绷得紧紧的,从后视镜里,我能看到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他没说话,只是把暖气开到了最大。
到了儿童医院急诊,他抢着去挂号,跑前跑后。护士抽血时苗苗哭得撕心裂肺,我按着她的小胳膊,心都要碎了。何永站在旁边,脸色比我还白,想上前帮忙又不敢,两只手无措地攥着,最后只是哑着嗓子笨拙地哄:苗苗乖,不哭,马上就好……
检查结果出来,急性肺炎,需要立刻住院。医生开了单子,预缴费八千。
我捏着缴费单,站在人来人往的缴费窗口前,浑身冰凉。钱包里所有的现金,加上手机里所有的余额,凑在一起,勉强刚过五千。这个月刚交完房租,T恤生意又特别惨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喉咙。
差多少何永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没回头,手指死死捏着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斤的缴费单,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差三千。这三千块像一道巨大的鸿沟,横亘在我和女儿急需的治疗之间。
给我。一只粗糙的大手伸了过来,直接抽走了我手里的单子。
我猛地回头,撞上何永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嘲讽,没有怜悯,甚至没有太多复杂的情绪,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焦灼。我去缴。
不用!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尖锐的抗拒,伸手就去抢单子,我自己想办法!
何永手臂一抬,轻易地躲开了我的手。他个子高,我根本够不着。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沉甸甸的,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何穗,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这是苗苗的救命钱!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我心上。
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大步走向缴费窗口。我僵在原地,看着他宽阔却略显佝偻的背影挤在排队的人群里。他掏出手机扫码付款的动作有些笨拙,显然对电子支付不太熟练。窗口冰冷的灯光打在他身上,那件旧夹克的领口都磨得起毛了。
我的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屈辱、难堪、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像毒藤一样缠绕上来,勒得我心脏生疼。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在我最狼狈不堪的时候,要接受这个男人的施舍
缴费回来,他把票据塞到我手里,什么也没说。护士过来安排床位,他默默地跟在后面,帮着把还在昏睡的苗苗抱到病床上。等一切稍稍安顿下来,已是后半夜。
狭小的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刺鼻。苗苗挂着点滴,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我坐在病床边的塑料凳子上,浑身像散了架,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何永靠在对面的墙壁上,低着头,看不清表情。病房里只剩下苗苗粗重的呼吸声和点滴管里药液滴落的轻微声响。
钱……我会还你。我盯着地面冰冷的瓷砖缝隙,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他沉默了几秒,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
你……我终究忍不住,抬起头看向他,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质问,你怎么会在那里摆摊那个光鲜体面、为了新欢可以抛妻弃女的男人,怎么会沦落到夜市里,和我这种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人为邻
何永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疲惫的脸,眼下的乌青很重。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越过我,落在病床上小小的身影上,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收回目光,看向我,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苦的弧度。
厂子倒了。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被生活反复搓揉后的麻木,欠了一屁股债。房子……卖了还债,还不够。以前那点本事,也就在这种地方还能换口饭吃。他顿了顿,自嘲地嗤笑一声,没想到吧何穗,我也成了个摆摊的。就在你隔壁。
他说得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可那平静之下翻滚着的巨浪,我却莫名地感觉到了。厂子倒了房子卖了那个曾经在我面前趾高气扬、炫耀自己小有成就的男人,竟然也落魄至此我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不是快意,更像是一种沉重的、冰冷的荒谬感。
那你那个……我下意识地开口,话到嘴边又猛地刹住。那个他曾经抛下我们母女去追寻的真爱呢
何永听懂了我的未尽之言。他脸上的自嘲更深了,眼神里掠过一丝浓得化不开的痛楚和悔恨,快得几乎抓不住。呵,他短促地笑了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树倒猢狲散。人家一看我成了穷光蛋,还背着一身债,跑得比谁都快。他用力抹了把脸,像是要把那些不堪的记忆抹掉,报应,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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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沉重的石头砸在地板上。病房里再次陷入死寂。苗苗在梦中难受地哼了一声。我下意识地伸手轻轻拍抚她的背,动作轻柔,心里却乱成了一团麻。
报应看着他此刻落魄的样子,听着他用这样平静的语气说出报应两个字,我并没有想象中那种大仇得报的快感。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疲惫,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这个男人处境的……同情不,不是同情。只是突然发现,原来我们都被生活狠狠地扇了耳光,谁也没能幸免。
那一夜,我和何永在充斥着消毒水味儿的病房里,守着昏睡的女儿,谁也没再说话。他靠在墙上,闭着眼,眉头紧锁。我趴在苗苗床边,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却毫无睡意。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过过去的片段:恋爱时的甜蜜,婚后的鸡毛蒜皮,发现他出轨时的天崩地裂,他递来离婚协议时的冷漠绝情,我一个人抱着发烧的苗苗在深夜的街头无助地拦车……还有刚才他掏出手机扫码缴费时,屏幕上显示的银行卡余额后面那少得可怜的数字。
原来,这五年,不止是我在泥泞里挣扎。
苗苗住了五天院。何永白天要去出摊,晚上必定会来医院。有时候提一保温桶熬得软糯的白粥,有时候带几个洗干净的苹果。他话依然不多,来了就默默地坐在角落那张塑料凳子上,看着护士换药,看着苗苗打点滴。等苗苗精神好点能吃东西了,他就变着法儿带点小东西来哄她开心,有时是一个路边买的彩色小风车,有时是几块包装漂亮的糖果。
妈妈,煎饼叔叔说这个糖特别甜!苗苗举着一颗水果糖,眼睛亮晶晶的。
叔叔给的,你就说谢谢叔叔。我替她擦掉嘴角的药渍,语气平淡。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看着何永笨拙地试图讨好女儿的样子,看着他眼底那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期盼,我筑起的心墙,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苗苗出院那天,医生单独把我叫到办公室,表情凝重。孩子的肺炎是控制住了,但这次血常规检查,有几个指标不太理想。他指着化验单上几个标红的数值,结合她之前反复低烧、乏力、身上有瘀点的情况……我建议你们尽快去省里的大医院,挂血液科,做个更全面的检查。不能大意。
血液科这三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我的耳朵,瞬间手脚冰凉。不好的预感铺天盖地涌来。
医生……您怀疑……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现在只是怀疑,需要进一步确诊。别太紧张,但一定要重视,尽早去查!医生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化验单,失魂落魄地走出办公室。何永正抱着苗苗在走廊长椅上等我,苗苗搂着他的脖子,小声说着什么。
怎么了医生说什么了何永看我脸色不对,立刻站了起来,紧张地问。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被堵得死死的,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何永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我,另一只手紧紧抱着苗苗。何穗!说话!到底怎么了他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
我把那张化验单塞到他手里,手指抖得厉害。
何永飞快地扫了一眼,当看到血液科那几个字时,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抱着苗苗的手臂猛地收紧。苗苗被他勒得有点不舒服,扭动了一下。爸爸……她小声地、无意识地叫了一声。
这一声爸爸,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死寂的走廊里。
我和何永都僵住了。
何永猛地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怀里的小女儿,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狂喜与剧痛的情绪在他眼中剧烈翻涌。他抱着苗苗的手都在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