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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3页)

整整一个小时。六十格秒针在脑中一格一格地刻过。当时间终于耗尽,那扇敞开的楼梯木门传来拖沓、沉重到极点的脚步声。哈里斯重新出现在楼梯口。

他慢得出奇地挪回了原地。脸色依旧灰败如纸,眼镜歪斜地架在鼻梁上,一侧镜腿歪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所有的混乱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被抽干所有生气的、干涸的疲惫,像是沙漠里枯死了千百年的胡杨树干。他根本不去看我,径直拖着脚,慢吞吞地走到那本被遗弃在地的古书旁,像一个耗尽了能量的老旧机器人。他弯下僵硬的腰背——那动作迟缓笨拙如同生锈的铰链——枯槁的手指抖抖索索地伸向书本封皮。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及书皮那积了厚厚一层灰绒的布面时,他的手臂猛地停在了半空,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那本书突然变成了一块滚烫的铁块。他佝偻着、像一根濒临折断的芦苇,僵持在那里。一滴浑浊发黄的泪珠艰难地突破厚重眼睑的封锁,终于爬过鼻梁深深的皱褶,啪嗒一下砸落在那本摊开的书页上,在早已凝固的历史痕迹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咸涩的印记。随后,那泪水如同被拧开了闸门,无声而汹涌地涌出,顺着嶙峋的脸颊不断滑落,滴在书页上和积满灰尘的地板上,留下点点湿痕。

他一直没再抬起头,只是维持着那个快要僵化的姿势,任凭肩胛骨在单薄衬衫下耸动着。依旧没有哭声。只有眼泪砸在书页和地板时发出的轻微噗噗声,像沉重的雨点。书架构成的巨大阴影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沉默、肃穆地拥抱着他那瘦小而剧痛的身影。

最终,他将那本厚重的书极其艰难地、如同抱起一块巨石般抱回胸前,紧紧搂在怀里,像一个溺水的人紧紧抱住最后的浮木。他那双灰蓝眼睛透过镜片被泪水模糊的世界看向我,终于开了口。但那话语不再是面对面的交流,更像是将声音掷入一个永远不会再有人应答的空洞深渊:

先生……请您……离开我的书。每一个字都带着巨大的颤抖和喘息,请……让我……一个人……

最后的恳求消散在布满尘埃和悲伤气息的空气里。

6

公墓的守望

暮林镇的公墓在镇西边小山坡上,背靠着黑黢黢的松林。冰冷青石碑像一排排整齐沉默的哨兵,无言注视着山谷入口曾经历战火洗礼的伤痕谷地。碑林中缝隙间顽强钻出的杂草已经开始发黄枯萎。山风毫无遮拦地吹过,带着枯草和远处森林湿冷的腐朽气息。

葬礼就在前天。镇上又一个老人睡进了这片沉默的土地。按照暮林镇无声的规约,葬礼极其简洁肃穆,几乎没有人哭泣出声,唯有风的声音在呜咽。结束后的守灵仪式也如同哑剧,人们点起蜡烛,默默站立。

深宵的子夜过后,我从临时住所溜出来,如同黑夜的影子,踏上了通往山坡墓地的泥泞小径。这个时间段,暮林镇的活人们应该早已各自将自己锁进房门,用寂静包裹恐惧。山坡阴冷,风贴着脊背滑溜地钻进衣领。惨淡月华勉强照亮脚下崎岖不平的小路和两旁石碑高低错落、模糊的影子,如同无数潜伏在黑暗中的巨兽脊背。

公墓深处,靠近新坟堆起的深色泥土堆旁,一盏油布蒙着玻璃罩的老旧煤油灯在风中微微摇曳,灯罩玻璃肮脏不堪,光亮昏黄且不断抖动。灯旁,一尊嶙峋的石像清晰地映在摇曳不定的光线中——是他。埃德加·本杰明。灰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不堪,那件永远一丝不苟的灰色羊毛马甲松垮地挂在干瘦的肩膀上,解开两颗扣子。灯下,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被跳动的光影切割得支离破碎,眼神空洞地落在新竖起的、尚未刻字的青石墓碑上。墓穴刚被填实,空气中还残留着新鲜泥土的湿气与某种更加沉重的东西混合的腥气。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伫立着,在夜风里僵硬如石头雕像,仿佛早已忘记了时间流转的节律。煤油灯昏黄的光线努力跳跃着,将他的影子扭曲、拉长,投在身后层层叠叠的石碑丛林中,犹如一个巨大而绝望的幽灵在无声哀嚎。他凝望着那块冰冷的墓碑,眼神空洞深邃如同两个通向虚无的孔洞,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凝固着麻木的悲伤。时间在那一刻不再流逝,他的灵魂仿佛被永远地钉在了这块新立的墓碑之前,与里面躺着的亡者一同陷入了死寂的永恒。夜风呼啸如同幽灵的低语在耳边回旋,但本杰明就是那片死寂中心唯一的、凝固的岩石。

他在这里多久了两个小时还是三个从葬礼结束到现在,整整八个小时的时间流沙已悄然滑落他像是将自己变成了一块深植于这块新坟旁的、活着的墓碑。他那对亡者的沉默守望,本身已成为暮林镇那些未被言说的伤痛中最触目惊心的一处无声的纪念碑。

7

晚宴的终结

那场注定引发震颤的冬日祈福晚宴在圣灰礼拜三前的寒夜里如期而至。地点设在镇议事堂那间巨大的底层厅堂。厅里悬挂着几盏年代久远的黄铜煤气吊灯,光线温暖但有些昏暗,墙壁刷成一种沉闷的赭石色,挂着几幅面目模糊的旧肖像。几张铺着米白色浆硬亚麻桌布的长桌已被拼接在一起,桌上摆满碟子:炖得软烂的蔬菜、土豆泥、大块煮牛肉、本地粗面包……丰盛但缺乏鲜艳色彩,像这小镇的一切。几十号人围坐桌边,进食过程近乎无声无息。银餐具碰触瓷盘的声音也极其克制。这晚宴与其说是欢乐的聚会,不如说是集体执行某种沉默的宗教仪式。空气中悬浮着压抑和一种无形的紧张气息,如同暴雨来临前的低气压沉闷压在每个在场者心头。

我坐在长桌末端一个角落的位置,挨着一扇窄窗,冰冷的玻璃外是深沉的夜色。对面坐着的恰是本杰明。今晚他穿着那身最正式的黑色旧西装,领结打得一丝不苟,只是那系得过分紧勒束缚住了他颈部松弛的皮肤,微微扭曲起来。他的动作也格外缓慢迟滞。那双深陷在眼窝里浑浊的、总是蒙着一层灰翳的眼睛,大部分时间都低垂着,似乎全神贯注于盘子里几乎未动过的食物。但我敏锐地捕捉到了间隙。他的视线时不时会极其短暂地抬起,极快地掠过我手边的某个位置,又仿佛被烫着般立刻弹开,迅速收回低垂。瞳孔深处那一闪而过的、近乎哀求般的复杂神色虽稍纵即逝,却难以掩饰。桌布垂落处偶尔有风钻过,掀起布料边缘发出布料摩擦的轻微沙沙声。

我的手指在桌布下轻轻碰了碰西服内袋的边缘——那里坚硬,安静地躺着两张纸片。一张是在镇上不同地方收集来的居民规约,内容相同,打印字体冰冷刺眼。另一张则不同,是在清理校长办公室旧档案柜深处偶然抖落的。它更小,更皱巴,像被揉捏遗弃过。上面的字迹不是打印体,而是用钢笔潦草手写,墨水已有些褪色晕染:

绝密级

紧急状态指令

-

行动代号:

落鸦

撤离激活信号:

蓝莓松饼(重复)

启用时点:仅限确认监视人员尾随。

后续:接获信号者立即脱离所有接触,执行既定规避路线。清除所有实体痕迹。

签署:地下抵抗联合指挥部

日期:1944。10。18

字迹凌乱歪斜,透出一种发布指令时高度紧张焦灼的状态。日期,正是战争末期一段最为严酷的时间。纸片下方还印着一个模糊的小小的紫色鸟爪印记,早已黯淡褪色。当我的手触摸到内袋里那份陈旧得几乎要碎裂的抵抗组织绝密指令纸时,指尖能感到那脆弱纸张仿佛微弱的脉搏般在无声的跳动。它与我贴身放着的、那张打印了荒谬禁令的普通纸片,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令人窒息。

这沉默的守护已然失控扭曲,变成束缚灵魂的冰冷镣铐。本杰明那双充满无声恳求的眼睛在我脑海深处一闪而过。然而,这错误必须被终结。就用它自己的方式,在这精心营造的沉默中心,给它最沉重的一击。我深深吸了一口沉闷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的空气,缓缓站起身来。餐桌四周所有头颅几乎在同一刹那僵住不动,那些刀叉触碰到盘碟表面的细微声响瞬间被扼杀在空气中,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生生掐断。

我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像冰冷的探针扫过桌面上一张张在昏暗灯光下骤然凝固、如同戴着面具般表情僵滞的脸庞。最后,视线精准地落在了长桌斜对面、坐在壁炉旁壁灯投射下那圈温暖光晕里的本杰明身上。他那只端着一个粗糙陶土杯的手突兀地悬停在半空,僵硬得如同被石化。

时机降临。

诸位……我的声音在这片真空般的死寂中响起,像一块被投入绝对零度冰湖中的滚烫烙铁,激荡起冰冷空气的涟漪,这样美好的聚会之夜,是不是缺了点什么

我停顿了微不足道的一瞬。整个厅堂的空气仿佛凝固如最寒冷的冰川冰层,将所有人冻在原地。

让我为大家提议——我将声音拔高,饱满有力,清晰地响彻整个死寂的空间:——一份餐后的‘蓝莓松饼’(bluberry

muffins)如何

当松饼(muffins)那个音节从我口中重重砸落的瞬间,如同在冰封镜面上投入了一块烧红的巨石。整个大厅时间彻底凝固停滞了!煤气吊灯昏暗的光线诡异地悬浮在所有人的头顶。

离我最近的镇长——一个胖硕男人——像在热油锅里猛地丢入冰块的脆响,腾地一声直挺挺地弹了起来!他屁股底下那张不堪重负的榆木椅子随之发出绝望的、仿佛木头在瞬间折断般的刺耳咔嚓声。他那张肥厚红润的脸上血色瞬间被彻底抽干,留下惊惧到极点的惨白死灰色。他甚至无法站稳,庞大的身体猛地向后踉跄,厚实的背脊狠狠撞在身后冰冷墙上发出沉闷如擂鼓的一声嘭——!

墙面上那张画框都被震得哗啦一声抖落下积尘,玻璃映照着他剧烈扭曲变形的面孔。

几乎是同一时间,整个餐桌四周呼啦啦如同狂风吹倒一大片枯草!所有座椅都被仓促起身的动作带得向后倒去、或歪斜翻倒、或滑开撞到旁人或桌脚,一片此起彼伏的刺耳噪音如同风暴呼啸刮过!盘盏瞬间剧烈摇晃、碰撞、倾倒!几只白瓷牛奶罐被慌乱挥舞的手臂猛地带倒,里面粘稠的白色液体哗啦一声泼溅开来,在白色的亚麻桌布上晕开一大片污迹,如同地图上扩张的瘟疫,旋即沿着桌布边缘滴滴答答砸落,在地板上留下一个个白色腥气的印记。盛着炖豆和油亮肉块的汤盆咣当咣当剧烈晃动着!一把沉重的银餐刀从我眼前划着弧线当啷啷跌落在地砖上,发出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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