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光刺眼。光里,堂哥禾如非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一身湖蓝色锦缎劲装簇新挺拔,裹着他刚刚抽条、已见英气的少年身姿。护院王教头立在旁边,手里的长枪挽着银光闪闪的枪花,动作大开大合,行云流水。堂哥看得认真,眼睛发亮,也拿了杆比划着。他动作虽生涩,但劲头十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被优渥生活和无数期待灌溉出来的蓬勃力量。
小少爷这架势已颇有章法!虎父无犬子!将来必是沙场点兵的骁将!王教头洪亮的声音带着讨好。
堂哥脸上泛着运动后的红晕,那得意藏都藏不住。
喉咙里发干。我拼命把自己往角落里缩,恨不得钻到木柱后面去。手里紧紧攥着昨夜偷偷从库房墙角捡来的半截裂开的烂木头。边缘粗糙,硌着手心发痛。上面还用炭条歪歪扭扭地勾画着昨天教头使出的枪路。只有这点影子,是属于我的兵器。
手指一遍遍描摹着木头上模糊的炭痕。想着昨晚借着马厩微弱油灯下看到的招式图册。手不自觉地跟着比划,想象着手里是杆真正的、沉甸甸的长枪,挑、刺、崩、拦……风从指缝间穿过。
一股莫名的东西从指尖涌到胸口,烧得滚烫,驱散了角落里的阴寒。
嗤——!
一声突兀刺耳的嗤笑。
我全身猛一激灵!
抬头。
禾如非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兵器架的明暗交界处。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嘴角斜斜向上咧着,是毫不掩饰的、看垃圾般的嘲弄。王教头也抱着枪,一脸鄙夷地立在他身后。
汗水瞬间沁出,冰得吓人。
贱骨头倒长了双贼眼!禾如非的声音清朗,吐出的字却像淬了冰渣,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肮脏窝里的臭老鼠,也配看禾家的枪法他抬脚,毫不留情地踹向我垫在屁股底下、用来挡潮的那块破棉絮!
棉絮被踢飞,滚在尘土里。
小少爷息怒。王教头上前一步,声音平板无波,这等腌臜货,污了您的手眼。小的这就清理出去!说着便伸出手,蒲扇大的手掌带着汗酸和铁锈味,像抓小鸡仔一样揪向我破旧衣领!
恐惧攫住了心脏!我像掉进滚油里的泥鳅,身体爆发出不属于这个瘦弱躯体的力气!猛地向后一滚!险险躲过那铁钳般的手!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兵器架腿上,震得整排刀枪剑戟都哗啦作响!
巨大的屈辱和愤怒在胸口炸开!烧灼着每一滴血!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熟悉的血腥味!左手条件反射般抓向怀里藏着的那半截烂木头!像野兽亮出最后的獠牙!
阿非!跟个粗使丫头置什么气!还不快过来!一个柔美带笑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是堂婶。
那声音像一盆掺了冰碴的水,瞬间浇在禾如非和我之间紧绷的线上。
禾如非脸上的戾气瞬间褪去,变脸般换上少年人干净的温顺笑靥:来了娘!他看都没再看我一眼,转身就跑回光亮处。
王教头狠狠剜了我一眼,也跟着走了。
练武场重新安静下来。巨大的阴影重新将我吞噬。背上撞到硬木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手里死死攥着那半截粗糙刺手的烂木头,握得指节发白。
喉头堵得发痛。
我低下头。
下巴重重砸在锁骨上。
一滴滚烫的东西。
砸在木头粗糙的木纹裂缝里。
瞬间洇开一个深色的。
圆点。
冰凉的触感猛地从后背渗进皮肉!
像被无数根浸透寒水的针同时扎进骨髓!整个人被巨力猛地掀翻!脸朝下重重砸进肮脏冰冷的泥水里!泥浆裹挟着冰碴呛入口鼻!
血腥味混着腐泥恶臭在喉咙里弥漫!
呃啊!短促的痛呼被泥水堵死在嗓子里。眼前全是浑浊的血泥色泽。
是伏击!
北邙关后这条狭长冰冷、满是砾石冰泥的河谷小道!是回家的咽喉道,更是埋骨地!
身上的粗布冬衣根本挡不住河水的彻骨冰寒!身体冻得像块僵硬的木头,本能地剧烈呛咳,每一口都吸入冰冷的泥浆!泥水模糊了视线,耳朵被泥水灌满,沉闷的咆哮、兵器刺耳的撞击、战马的凄厉嘶鸣混合着绝望的惨号,从四面八方疯狂挤压着鼓膜!
冰水炸开!几道穿着厚重肮脏皮袄、矮壮凶悍的身影破水而出,手里淬毒般幽蓝的弯刀劈开浊浪!是胡虏!一个同伴刚挣扎着从泥里抬头,冰冷的刀光一闪!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嚎,头颅便被削落大半!红的白的喷溅在浑浊的水面!尸体沉重下沉!
死亡的黑翼扫过整条河道!
肺部如同被冰刃搅碎,无法呼吸!冰冷与濒死的窒息彻底扼杀了我!就在意识要被泥水彻底淹没的刹那——
噗!噗!噗!
几根长矛从河岸上方破空劲射!
精准狠辣!
两个离我最近的胡虏被洞穿!嘶叫着翻倒在冰冷的河水里!
一只手带着灼热的体温,铁钳般从浑浊水面下探出!猛地抓住我冰冷麻木的胳膊!力量大得惊人!将我硬生生从冰寒刺骨的死亡泥沼里拽出水面!
噗哇——!喉咙里喷出一大口混着泥沙的血水!新鲜冰冷的空气疯狂灌入炸裂般疼痛的肺叶!
视线短暂清晰!拽我的人已经猛地将我甩向身后岸边一个天然堆垒、背水的巨石死角!自己旋身,手中环首刀借着旋转的腰力呼啸横扫!铛!铛!格开两柄直劈过来的弯刀!火星在幽暗的光线中迸溅!
小崽子!缩好!是伍长老赵!他脸上的油汗和血污在冰冷的风里凝住,眼睛亮得如同燃烧的烙铁,刀法大开大阖,硬生生在我们和疯狂扑来的胡虏之间劈开一小块绝地!
我背靠着冰冷粗砺的巨石,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叶针扎似的锐痛。手脚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拼命挤在石缝和水线之间这点可怜的罅隙里。视线死死盯住外面那片腥红的修罗场!
胡虏像水底的恶鲨!我们的人被分割缠住!不断有人惨叫着沉入浑浊冰冷的血水中!
又一个熟悉的袍泽后背被弯刀撕裂!血如泉涌!他拼死反手一刀捅进身后胡虏的肚子!两人纠缠着倒入河中!血水咕咚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