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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碗药很烫。
褐色的药汁在豁口粗陶碗里晃,氤氲的热气蒙住了阿娘蜡黄的脸。
她的手枯瘦得像隆冬的槐树枝,从补丁摞补丁的旧被子里伸出来,颤巍巍地够碗沿。
指尖冰凉,碰着我被碗烫得发红的指头,猛地一缩。
晏…晏儿,阿娘的声音像破风箱,气短得连不成句,冷……窗……
北风裹着碎雪粒子,正顺着糊窗棂的旧纸破洞往里钻,发出呜呜尖啸。柴炭早没了。我用尽力气抱紧那只滚烫的碗,好像要把全身最后一点热气都焙进去。阿娘咳起来,整个佝偻的肩背都在被子里疯狂抽搐,像秋风里最后一棵将断的草。
阿娘不怕,喝了药……就不冷了……我把耳朵凑到她干裂的唇边,听着那点微弱的气流。手指抠着碗沿豁开的锋利茬口,抠破了,血珠子混着灰,悄悄渗进苦涩的药汤里。不疼。这点疼,比起阿娘攥着我手、指甲抠进我皮里却拼命忍住咳时的抽搐,算什么呢
门帘子被粗暴地掀开。冷风刀子一样灌进来,卷着雪沫。
是刘婆子,三叔院子里管浆洗的粗使婆子。一身油腻的羊皮袄子裹着肥壮身板,冻紫的鼻子哼哧着,一双眼刀子似的刮过空落落的土炕,最后落在我手里那碗药上。
哟!倒会糟践东西!
她几步跨过来,粗大的手指铁钳一样狠狠攥住我腕子!一阵剧痛钻心!药汁泼了大半,热烫烫地浇在我打着补丁的棉裤上,迅速冰冷。病痨鬼的东西也敢偷!府里的药材是你这扫把星配用的!碗被劈手夺走!
没偷!喉咙被愤怒和恐惧堵得发痛,我哑着嗓子吼出来,林大夫给的碎渣子!熬了三遍!就剩下……
啪!一个又重又响的耳光劈面抽来!半边脸瞬间火烧火燎,耳朵嗡嗡作响,嘴里泛起铁锈的腥甜。眼前发黑,踉跄着撞到冰冷的土墙才没栽倒。
贱蹄子嘴还硬!刘婆子把剩了点底的药碗重重墩在缺了腿、用碎砖垫着的破桌上,碗底渣滓混在残余的药汤里,浑浊不堪。管你偷的还是捡的!敢私动府里东西,就是找死!她肥壮的手指狠狠杵着我的额头,几乎要把我钉在墙上。活该生了你这么个赔钱货克死爹!如今又来克你亲娘!呸!唾沫星子混着口水的酸臭气喷在脸上。
刘嬷嬷……是我……没用……您……别怪孩子……阿娘的声音被咳嗽撕扯着,微弱得像要熄灭的烛火。她挣扎着想撑起身子,却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刘婆子翻了个白眼:哼!装给谁看!有这气力哭丧不如省省!她骂骂咧咧走了,门帘子甩得啪啪响,冷风再次灌满整间屋子。
土炕上,阿娘身体细微的起伏彻底停滞。那张蜡黄灰败的脸像蒙了层死气的纸,嘴唇翕动着,像濒死的鱼。唯一的热气,只剩下我怀里那点药碗残余的温度。
碗沿那个豁口,像一张无声狞笑的嘴。冰冷锋利。
我端起剩底的药碗。浑浊的药渣沉在碗底。爬上炕,爬到阿娘身边。血糊住了半边眼。
阿娘,药……我把冰凉的碗沿小心翼翼地抵在她干裂的唇缝边,手抖得不像自己的。药汁沾湿了一点她开裂的死皮,渗进去。
阿娘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丝缝隙。浑浊的眼珠对着我的方向。里面没有光。是两口蒙了厚厚尘埃的枯井。但她看见了我脸上的血,嘴角忽然很微弱地抽搐了一下,像一丝被冻僵的痛楚。
……晏儿……她极其艰难地发出一点模糊的气音。一只枯柴般的手,颤抖着,冰凉的指尖擦过我被打得红肿刺痛的脸颊。那么轻,那么凉。
……疼……
那一点点凉意触碰到脸颊滚烫的皮肤,猛地刺进心底最深处!
血混着眼泪砸进碗里稀薄的药汤中。终于忍不住大哭着扑倒在阿娘冰冷的胸前:不疼了阿娘……晏儿不疼……你喝药……喝了就好了阿娘!
那点被我捂热的、浑浊冰冷的汤药,最终全喂进了我的喉咙里。苦涩。腥咸。混合着泪水鼻涕和血水的味道。像命运灌下的第一口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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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角阴影里那点响动很轻。是爪子抓挠麻袋的窸窣声,伴着一两声细弱的呜咽。
我蜷在伙房柴草堆最深的角落,借着送完潲水、刘婆子去午歇的短暂空隙。怀里藏着半个硬得能硌掉牙的、被伙计丢弃的黑面馍。掰开。里面心子稍微软一点,是留给它的。
草堆被小心拨开。
黄毛!
那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小黄狗怯怯地探出脑袋。左前腿蜷缩着,不点地,一道旧伤口结了痂。毛也稀疏,被冷风吹得打颤。它认出我,尾巴极轻地扫了一下灰土,乌溜溜的眼珠里盛满了小心翼翼的期盼。
心头一酸。赶紧把怀里最软那块馍心碾碎了,放在手心凑过去。它饿极了,舌头带着倒刺,一下下卷着掌心湿热的碎屑,酥酥麻麻地痒。一边吃,喉咙里一边发出满足的呼噜声。这微弱的声音,竟是这冰冷角落里唯一的一点热气。
我把破袄子扯开了点,让它能把冰凉的脑袋拱进来,贴着我同样没什么热气的胸膛。它的身体微微颤抖着,细弱的骨头硌着我肋骨。我们一起缩在散发着霉味的干草后面,听着外面呼啸的北风。
好一会儿,它舔干净了我手掌上最后一点碎渣,似乎缓过点劲,伸出温热的舌头,极轻极轻地舔了舔我前几天劈柴新划伤、已经结了深褐色硬痂的手背。那双狗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湿漉漉的,像夜晚冻土上两颗孤单的露珠。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上来。我赶紧死死憋住,吸溜了一下鼻子。黄毛的脑袋在我怀里蹭了蹭,呼噜声更清晰了些。
外面突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和人声!是管事婆子尖锐的斥骂!
我猛地将黄毛往草堆深处按!自己也拼命蜷缩成一团!心在胸腔里擂鼓!他们来了!被发现了怎么办黄毛会不会被打死
脚步声在柴草堆旁一顿。
快点!把昨天运来的冬菜搬进窖!是管库张老头的声音。
催命呢!没看老子才歇会儿……一个粗嘎的伙计不满地嘟囔。
脚步声骂骂咧咧地走远。
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汗水已经浸透了单衣的后背。好险。黄毛也从窒息的紧张中缓过来,毛茸茸的小脑袋蹭着我的下巴,软软的耳朵扫过脖颈皮肤,留下一点微痒的暖意。它湿漉漉的眼睛一直看着我,里面干干净净,没有算计,没有鄙夷,只有纯粹的信赖和一点点因为饱腹而生的温顺喜悦。
我抱紧它,像抱着黑夜里唯一不会熄灭的火柴头。在这巨大的禾府里,像两条在阴影里互相舔舐伤口、瑟瑟发抖的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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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铁灰色高墙的影子刀一样切下来,把小小的练武场分隔成明暗两半。我缩在巨大兵器架投下的、最为浓重的那片阴冷角落里。背贴着冰冷的木柱,冷气顺着脊椎往上爬。
外面的光刺眼。光里,堂哥禾如非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一身湖蓝色锦缎劲装簇新挺拔,裹着他刚刚抽条、已见英气的少年身姿。护院王教头立在旁边,手里的长枪挽着银光闪闪的枪花,动作大开大合,行云流水。堂哥看得认真,眼睛发亮,也拿了杆比划着。他动作虽生涩,但劲头十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被优渥生活和无数期待灌溉出来的蓬勃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