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目光,穿透我,落在另一个遥远的人身上。
倒杯水。他会这样命令,声音带着疲惫。
我学着林薇照片里那种温柔的姿态,用她喜欢的骨瓷杯,倒一杯温水,轻轻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他会盯着我的手看一会儿,然后端起杯子,慢慢喝一口。
有时候,他会让我坐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什么也不说,就那样长久地、沉默地看着我。像是在欣赏一幅画,或者……在确认一件修复好的瓷器是否还有瑕疵。空气凝固得让人窒息,只有香烟燃烧的细微声响。在这种时候,我连呼吸都要刻意放轻,模仿着林薇那种恬静的气息。
有一次,他破天荒地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追忆的恍惚:她以前……最喜欢在下雨天坐在窗边看书。
我立刻接收到指令,轻轻放下手里正在擦拭的杯子(林薇习惯保持物品整洁),走到巨大的落地窗边。窗外霓虹闪烁,并没有下雨。但我还是模仿着照片里的样子,微微屈膝,侧坐在窗边的地毯上,拿起旁边一本精装书(那是我为了模仿买的,自己从未翻开过),目光放空,落在窗外虚无的某一点上,努力营造出一种安静文艺的氛围。
沈司南就那样看着,眼神穿过我,落在遥远的过去。过了很久,他才掐灭烟,起身离开,一句话也没留下。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我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穿着不属于我的华服,住在不属于我的金丝笼里,扮演着一个不属于我的人生。夜深人静时,我会偷偷打开手机,翻看自己以前画画的照片。那些肆意涂抹的色彩,那些充满张力的线条,那些属于苏晚晚本人的、鲜活而生动的痕迹,被深深地锁进了记忆的角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指尖因为长久不拿画笔,甚至开始感到一种陌生的僵硬。
我甚至不被允许有朋友。王姐会严格审查我手机里的每一个联系人,每一次外出都需要报备。有一次,一个大学时还算要好的女同学出差路过,约我喝咖啡。我犹豫了很久,还是偷偷去了。结果不到半小时,沈司南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声音冷得像冰:
在哪
我吓得心跳骤停,支支吾吾地说在商场。
立刻回去。他命令道,没有任何解释的余地。
我匆匆告别同学,几乎是逃回了那个冰冷的公寓。王姐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苏小姐,沈先生不喜欢你接触不必要的人。请你记住自己的身份。
身份两个字,像两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我的脸上。
最荒诞的是食物。沈司南甚至要求我的饮食偏好也要向林薇靠拢。林薇喜欢吃清淡的粤菜,喜欢喝温热的红枣茶。而我,骨子里是个无辣不欢的西南胃,曾经最大的快乐就是呼朋引伴,在深夜的路边摊,就着冰啤酒撸串,吃得满头大汗,酣畅淋漓。
有一次,我实在馋得厉害,偷偷点了一份加麻加辣的小龙虾外卖。刚剥开一只,红油还没沾到嘴唇,公寓的门锁就响了。沈司南推门进来,目光精准地落在我面前那份红彤彤、散发着浓烈香料气味的外卖上。
他好看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嫌恶和被打扰的不悦:什么味道倒了。
我僵在那里,手里还捏着那只小龙虾,指尖沾着红油。看着他冰冷的眼神,一种巨大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我。我默默地放下虾,端起那份几乎没动过的外卖,走到垃圾桶边,倒了进去。浓烈的香气在冰冷的公寓里弥漫开来,像一场无声的祭奠。
王姐很快就知道了,第二天,餐桌上出现了更加寡淡无味的清蒸鱼和白灼菜心。她淡淡地说:林小姐的胃很娇弱,吃不了辛辣刺激。苏小姐,请克制。
那一刻,我看着盘子里惨白的鱼肉和绿油油的青菜,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忽然分不清,恶心的是这寡淡的食物,还是我自己这彻底失去味道的人生。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我像一个被精心打磨的赝品,从头发丝到脚指甲,都散发着林薇的气息。我的名字是她的代号,我的生活是她的复刻,我的存在,只是为了填补另一个女人离开后留下的空白。沈司南的眼神,王姐的纠正,公寓里无处不在的冰冷监控感……这一切织成了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将我牢牢困住,名为苏晚晚的自我,被挤压得只剩下一点微弱的、苟延残喘的火星。
嗡——嗡——
口袋里手机的震动,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粗暴地拉扯着我昏沉的神经,将我从那片充斥着消毒水味和冰冷回忆的混沌中惊醒。隔间狭小,空气污浊,身体里那把火还在熊熊燃烧,但之前吞下的药片似乎起了点作用,尖锐的疼痛和眩晕感被强行压制下去,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麻木和遍布四肢百骸的酸痛。
我摸索着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沈司南。
手指因为高热和虚弱而微微颤抖,几乎拿不稳那轻薄的机身。我深吸一口气,那浑浊的空气呛得喉咙一阵发痒,剧烈的咳嗽不受控制地冲了出来,撕心裂肺,震得胸腔都在疼。
我捂着嘴,弓着背,咳得眼前发黑,好一会儿才勉强平息。电话还在顽固地震动着,仿佛我不接,它就会一直响到天荒地老。
划开接听键,沈司南那熟悉而冰冷的声音立刻穿透耳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在哪
他问,省略了所有寒暄,直奔主题。
隔间。我哑着嗓子回答,声音像破旧的风箱。
出来。车在侧门等你。他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指挥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去机场。林薇的航班提前了,四十分钟后落地T2航站楼。
大脑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林薇……回来了。这么快。最后审判的时刻,猝不及防地降临了。而我,像个小丑,还在发着高烧,躲在这个充满清洁剂味道的肮脏角落里。
咳…咳咳……又是一阵无法抑制的呛咳涌上来,比刚才更猛烈,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刀割般的痛楚。我弯着腰,咳得浑身抽搐,手机都差点拿不稳。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沈司南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冰冷、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精准,穿透我痛苦的咳嗽声:
控制一下。把咳嗽声放轻点,压下去。他的语气像是在指导一个演技拙劣的演员,她生病时不是这种音调。她的声音会更……轻软一点,带点气声,不会这么粗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所有的动作都僵住了。剧烈的咳嗽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噎得我眼前一阵阵发黑。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耳朵里是尖锐的蜂鸣,盖过了宴会厅隐约传来的音乐和喧嚣。
他说什么
让我控制咳嗽让我模仿林薇生病时的音调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荒诞、恶心和彻底心死的冰冷洪流,猛地冲垮了我最后摇摇欲坠的堤坝。三年来的隐忍、压抑、被物化的屈辱、失去自我的痛苦……所有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被这句冰冷到极致的话彻底点燃,引爆!
模仿她的笑,模仿她的走,模仿她的吃穿住行……现在,连我真实的病痛,连我无法控制的咳嗽,都要按照他心中那个完美女神的标准来演绎!
那点被药物强行压下去的热度,轰然炸开,从五脏六腑直冲天灵盖,烧得我浑身滚烫,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眼前不再是发黑,而是翻涌起一片猩红!
呵……一声低低的、带着浓浓嘲讽和毁灭意味的冷笑,从我滚烫的喉咙里挤了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电话那头的沈司南似乎察觉到了这声冷笑背后的异常,声音陡然沉了下来,带着警告:苏晚晚
沈司南,我打断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片,你他妈……真不是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