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的空间重新陷入昏暗和寂静,只剩下我粗重滚烫的呼吸声,还有身体内部不断传来的、宣告着崩溃的警报。我慢慢地、慢慢地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蜷缩起来,脸颊贴着同样冰凉的地砖,汲取着那一点点可怜的凉意。
意识有些模糊,时间感也变得混乱。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更久,隔间的门又被轻轻推开了。
不是沈司南。是沈司南的特助,陈默。一个永远穿着笔挺西装、表情一丝不苟、仿佛没有个人情绪的年轻男人。他手里端着一杯温水,还有一个小小的白色药片。
苏小姐,陈默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平稳无波,公事公办,沈总吩咐,把这个吃了,能暂时退烧提神。
他把水和药递到我面前,动作标准得像酒店服务生。
我看着那杯水,看着那片小小的白色药丸,像看着一个巨大的讽刺。沈司南的体贴,从来都只是为了维持我这个工具的正常运转,确保他的苏晚晚能继续在舞台上完美演出。
我没有接。只是抬起烧得通红的眼睛,透过散乱的发丝看向陈默:陈特助,现在几点
陈默似乎没料到我会有此一问,但他职业素养极高,立刻看了一眼腕表:晚上九点十分,苏小姐。
九点十分……距离林薇的航班落地,还有不到两小时。沈司南大概觉得,一片退烧药,足够支撑我这个替身完成最后一项使命——去机场,迎接正主的回归。
一股冰冷的、带着毁灭意味的麻木感,从脚底迅速蔓延上来,压过了身体的高热。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知道了。
我哑着嗓子说,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杯水和那片药。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杯壁,激得我一颤。
陈默看着我吞下药片,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微微颔首:请您尽快调整状态,沈总在等您。
他退了出去,门再次关上。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靠在冰冷的墙上,药片滑过滚烫的喉咙,带来一丝苦涩的凉意。身体内部那把火烧得更旺了,但大脑却因为药物的作用,诡异地清醒了一些。过去三年那些刻意被遗忘、被压制的碎片,像解冻的冰河,带着刺骨的寒意,汹涌地冲撞着我的神经。
三年前的那个夏天,空气燥热得像凝固的糖浆。我刚从美术学院毕业,顶着父母画画能当饭吃吗的质疑声,揣着一点可怜的积蓄和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幻想,一头扎进了这座光怪陆离的大都市。现实比颜料干涸得更快。投出去的简历石沉大海,租住的城中村小屋闷热得像蒸笼,唯一值钱的那套画具,安静地躺在角落落灰。
就在我啃着干面包,对着银行卡里可怜的三位数发愁时,一个电话打进来。一个自称是星探的人,说在某个不知名的小画展上看过我的画,觉得我气质独特(后来我才知道,他看中的是我侧脸的某个角度),问我有没有兴趣接触一下演艺圈。
我去了。在一间装修得过分豪华、空气里飘着金钱味道的办公室里,我第一次见到了沈司南。
他坐在宽大的黑色皮椅里,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仿佛整个世界都匍匐在他脚下。他比我想象中更年轻,也更冷。裁剪完美的黑色西装勾勒出宽肩窄腰,英俊得近乎锋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像寒潭,平静地审视着我。
那种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人,更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手指紧张地绞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裙边。
你叫……苏晚晚他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却带着一种天然的疏离感。
是。我小声回答。
他没再看我,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推到我面前的桌子上。
照片上的女孩,穿着简单的白色连衣裙,站在一片开满雏菊的草地上,对着镜头笑得阳光灿烂,眉眼弯弯,干净得像山涧的泉水。她的脸……和我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侧脸的轮廓,下颌的线条,还有笑起来时嘴角的弧度。
我的心猛地一跳。
她叫林薇。沈司南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我的……朋友。出国了。
朋友我心里掠过一丝疑惑。什么样的朋友,需要找一个如此相似的替代品
你的任务很简单。沈司南的目光终于重新落回我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模仿她。模仿她的一举一动,说话的语气,走路的姿态,甚至……神态。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在我脸上逡巡,尤其是笑的时候,还有安静不说话的时候。
他开出了一个我无法拒绝的数字。一个足以让我立刻摆脱眼前的窘迫,甚至能让远在老家的父母松一口气的天文数字。代价是:成为另一个人。
三年。沈司南靠回椅背,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洁的桌面,三年后,她回来。我们的合约终止。这期间,你需要随叫随到,扮演好‘苏晚晚’这个角色。当然,这个名字,现在属于你。
他递过来一份厚厚的合约,条款密密麻麻。我几乎是颤抖着手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那一刻,我感觉像是签下了一份卖身契,把自己的灵魂抵押给了魔鬼,换取了金钱的安全感。
住进沈司南提供的市中心高级公寓那天,我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第一次有了不真实的眩晕感。公寓很大,装修是极简的性冷淡风,黑白灰的主色调,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烟火气。巨大的衣帽间里挂满了当季最新款的衣裙,标签都还没拆,风格无一例外,都是林薇那种清新淡雅的调调。
沈司南没有出现。来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穿着得体套装、表情严肃得像教导主任的女人——王姐。她是沈司南派来塑造我的。
林小姐不喜欢浓妆,日常只化淡妆,重点是清透的底妆和自然的唇色。王姐的声音平淡无波,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相册,里面全是林薇各个角度、各种场合的照片。她习惯用这个色号的口红,这支眉笔。头发,王姐挑剔地抓起我及肩的、带着自然卷的头发,太乱了。林小姐的头发是柔顺的长直发,需要定期护理拉直。明天开始,每天做护理。
她翻开相册的某一页,指着上面林薇穿着一条米白色连衣裙、抱着书本走在林荫道上的照片:走路时,肩膀放松,步幅不要太大,手臂自然摆动。林小姐不会像你这样含胸。
她又翻到一页,是林薇托着腮、微微歪头看书的侧影:看书或者思考时,她习惯用右手食指轻轻点着太阳穴,嘴角会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注意这个角度。
我的生活被彻底格式化。每天除了必要的睡眠,就是对着林薇的照片和视频,一遍遍地模仿。她的坐姿,站姿,喝茶时捏杯子的手势,接电话时温柔上扬的尾音,甚至她微微蹙眉时眉心的褶皱深浅……每一个细节都被拆解、分析,然后强制性地烙印在我身上。
王姐像个苛刻的监工,一丝不苟地纠正我每一个不像的地方。
眼神不对!林小姐的眼神是温柔的,带着一点纯真和羞怯!你的太直白了!
肩膀!又塌下去了!挺直!
笑!嘴角再弯一点,眼睛要弯起来!不是让你傻笑!
说话声音放轻!尾音要带一点点上扬,像这样……
我的头发被一次次拉直、护理,染成和林薇一模一样的栗子棕色。指甲被修剪成她喜欢的干净椭圆形状。衣橱里那些属于我自己的、带着点波西米亚风或者街头感的衣服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浅色系的连衣裙、针织衫、呢子大衣,全是林薇的风格。
沈司南很少出现。他偶尔会来公寓,通常是深夜。带着一身酒气或者外面的寒气。他从不碰我,只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点一支烟,在昏暗的光线里,沉默地看着我。
那目光,穿透我,落在另一个遥远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