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回到宿舍,林夏摸出藏在枕头下的高考志愿表。江州职业技术学院的字样早已干涸,旁边用铅笔写着华清大学的邮编,那是她偷偷查的,想等毕业后寄设计稿给他看。抽屉深处,陆沉的录取通知书静静躺着,封皮上的校徽被她摸得发亮。
手机在床头震动,是陆沉发来的短信:今天看到个女生穿的裙子特别像你画的,等你成了大设计师,我给你当模特。附带一张模糊的照片,背景是工地的脚手架,他站在夕阳里,影子被拉得老长。
林夏盯着照片,忽然想起那年槐树下的纸船。她摸出红绳手链,绳结处的铃铛不知何时又被他缝了回去,轻轻一晃,发出细碎的响。泪水砸在志愿表上,晕开小片墨渍,像那年灶膛里未燃尽的通知书。
对不起。她对着空气说,声音被窗外的风雪吞噬,我终究还是负了你的星光。
凌晨三点,林夏悄悄爬起来。她摸出陆沉的录取通知书,摊开在桌上。月光透过宿舍窗户,照亮了陆沉两个字,那是他父亲用毛笔写的,力透纸背。她拿起钢笔,在家庭成分一栏轻轻涂改,将农民改成了工人——这是他嘱咐的,说这样更容易通过助学金审核。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响。林夏想起白天在电子厂,组长指着她的工牌骂职高生就是没素质,想起陆沉在工地搬砖时被钢筋划伤的手臂,想起母亲收到钱时欲言又止的眼神。有些谎言,是为了成全别人的梦想,而她的梦想,早已在那年夏天的灶膛里,烧成了灰烬。
窗外的雪停了,启明星在天边闪烁。林夏把录取通知书重新塞进抽屉,压在她的职高毕业证上。红绳手链在腕间晃了晃,铃铛轻响,像极了那年槐树下的蝉鸣。她摸出手机,给陆沉发了条消息:下雪了,注意保暖。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她听见隔壁床的室友在说梦话:妈,我考上大学了。林夏闭上眼,任由泪水滑落——原来最痛的成全,不是牺牲自己,而是看着别人为你牺牲,却连拒绝的勇气都没有。
3
碎梦与谎言之夜
2001年8月15日,林夏站在江州职业技术学院的缴费处,手里攥着陆沉刚寄来的三千块。玻璃窗映出她苍白的脸,校服第二颗扣子永远松着——那是模仿陆沉的习惯,却在今早被母亲念叨女孩子家要注意体面。
林夏!
急促的呼喊声混着蝉鸣砸过来。陆沉冲进教学楼,T恤后背洇着汗渍,手里挥舞着张泛黄的纸——是她藏在电子厂宿舍抽屉深处的华清大学录取通知书。
这是什么他的声音在发抖,通知书边缘卷着毛边,那是她无数次抚摸留下的痕迹,为什么你的名字会在华清的录取名单上
缴费处的风扇发出恼人的嗡鸣。林夏盯着他喉结剧烈的起伏,想起昨夜他在电话里说工地发了奖金,够你交学费了,想起他为了多赚加班费,连续半个月睡在钢筋堆里。
不是你的。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干得像晒裂的泥地,是我捡的,随便填着玩。
陆沉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碎玻璃般的锋利:填着玩他逼近一步,身上混着汗水和铁锈味,那为什么要改我的家庭成分为什么要藏在抽屉最深处
人群开始侧目。林夏看见缴费窗口后的阿姨停下笔,看见路过的新生指着她窃窃私语,看见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影子——校服口袋露出半截红绳,绳结处的铃铛轻轻摇晃,像极了那年他系在她手腕上的模样。
因为我嫉妒你!她突然尖叫,眼泪不受控地掉下来,我嫉妒你能考上大学,嫉妒你有光明的未来,而我只能在职高做廉价的衣服,永远出不了这个破地方!
通知书飘落在地,被路过的学生踩出褶皱。陆沉盯着她,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七年前那个蹲在杨树下分橘子汽水的女孩,七年来那个在信里说等我成了设计师就给你做西装的女孩,此刻正用最恶毒的语言,撕裂他最后的幻想。
好。他终于开口,弯腰捡起通知书,从此之后,我们两清。
转身时,他的肩膀撞到缴费处的桌子,搪瓷缸子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林夏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阳光透过窗户切在他背上,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她摸向腕间的红绳,铃铛不知何时又掉了,只剩光溜溜的绳子,勒得皮肤生疼。
深夜,林夏躲在宿舍被窝里看录取短信。江州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字样在屏幕上跳动,那是她用三个月兼职工资换来的补习班成果,是她偷偷填的志愿,是她不敢告诉任何人的奢望。手机突然震动,陆沉的号码跳出来,她盯着屏幕直到黑屏,才发现自己早已把他拉黑。
母亲的电话在凌晨一点打进来:夏夏,你弟说他不想上学了,想跟村里的柱子去打工……林夏望着窗外的月亮,想起陆沉说过月亮像你画的银盘,想起他工牌上的安全第一,想起自己藏在枕头下的江州大学录取通知书。
让他去吧。她听见自己说,读书没什么用。
挂断电话,她摸出陆沉的录取通知书。纸张已经泛黄,陆沉两个字被她描了无数遍,像极了他在草稿纸上写的夏字。她拿起打火机,火苗舔舐着纸角,校徽上的华清二字渐渐蜷曲,变成灰烬。
红绳手链在火光中泛着诡异的光。林夏解下手链,扔进火里。铃铛融化的瞬间,她终于哭出声——那个说一起去看海的少年,那个为了她放弃大学的少年,那个把未来折成纸船放进她掌心的少年,终究被她亲手烧成了灰。
窗外下起暴雨,打在宿舍玻璃上啪啪作响。林夏摸出江州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在暴雨声中撕成碎片。纸片被冲进下水道的瞬间,她想起陆沉最后看她的眼神,像看一个陌生人,又像看一面破碎的镜子,照出他曾经愚蠢的、天真的、不可救药的爱情。
天亮时,雨停了。林夏把碎纸片冲进马桶,换上职高的校服,口袋里装着陆沉给的三千块。缝纫机房的广播里,正放着《致爱丽丝》,她摸出缝纫机下的设计稿,第一张画的是海边的白衬衫少年,第二张是婚礼上的铂金戒指,第三张……
林夏,发什么呆同桌推了推她,新来的投资人要选学生作品参展,听说背景很硬,说不定能改变命运呢!
她抬头,看见穿Armani西装的男人走进教室,金丝眼镜后的眼神似曾相识。男人在她的画稿前驻足,指尖划过海边少年的轮廓,嘴角扬起意味深长的笑:林夏同学,你的设计……很有故事感。
林夏望着他腕间的百达翡丽,想起陆沉粗糙的手掌,想起昨夜烧掉的通知书,想起七年前槐树下的红绳。原来命运的齿轮从未停止转动,只是有人在齿轮里碾碎了梦想,有人在齿轮上镀了层金,而她,终究是被齿轮甩出去的那粒尘埃。
谢谢。她听见自己说,嘴角扬起职业化的笑,您喜欢就好。
男人递来名片,烫金字体印着苏寒。窗外的阳光很烈,照得名片上的苏氏集团四个字格外刺眼。林夏想起陆沉的录取通知书在火里蜷曲的模样,想起他转身时带起的风,想起自己腕间空荡的红绳。
有些谎,说了第一次,就再也停不下来。而有些梦,碎了就是碎了,哪怕用金箔粘起来,也还是会划伤人的手。
4
镀金的齿轮与燃烧的过往
——第三章完第四章
镀金的齿轮与燃烧的过往
2008年梅雨季,林夏站在苏氏集团的落地窗前,望着暴雨中的城市。她穿着高定丝绸衬衫,袖口露出苏寒送的卡地亚手镯,却总觉得不如当年陆沉用红绳编的手链舒服。办公桌上摆着最新的设计稿,改良版凤冠霞帔的金线刺得她眼睛发疼,恍惚间竟看到那年订婚宴上被摔碎的粗瓷碗。
林总监,陆氏集团的合作案……助理的敲门声打断思绪。林夏转身,看见助理手中的资料夹,封面上陆沉两个字力透纸背,像刻在她心脏上的刀。
七年前那个暴雨夜突然在眼前闪回:她躲在苏寒的跑车里,看见陆沉在工地门口被钢筋砸中肩膀,鲜血浸透了他那件洗褪色的白衬衫,而她竟连下车的勇气都没有。后来听说他被工地开除,再后来……
按流程走。她接过资料,指甲掐进掌心,陆氏不过是新崛起的地产公司,不必特殊对待。
深夜的设计室,林夏独自对着台灯修改图纸。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像极了那年烧毁通知书的夜晚。她摸出抽屉深处的红绳铃铛——那是苏寒在巴黎买的梵克雅宝复刻品,却总少了点旧物的温度。
还在改苏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威士忌的气息,明天就是订婚宴,别累着自己。他伸手替她揉肩,无名指上的铂金戒指蹭过她耳垂,陆沉那小子最近闹得很凶,你放心,苏氏会处理干净。
图纸在指尖发出轻响。林夏想起今早新闻里的陆沉,他穿着定制西装站在陆家老宅前,宣布继承百亿遗产时的模样,像极了当年那个说我会让你上大学的少年,只是眼底多了冷硬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