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沈念为他量体温时问道。
男孩虚弱地摇头:他们都叫我小石头。
沈念注意到他手上有被烫伤的疤痕,那是制作土炸弹留下的痕迹。战争让这个孩子过早地拿起了武器。她翻开那本《物理学基础》,扉页上有顾远熟悉的笔迹——这是他在昆明教书时用过的教材。
从今天起,你叫沈明远,好吗?沈念轻抚男孩的额头,明远的远,是远大前程的意思。
男孩——现在该叫明远了——眨了眨眼睛,一滴泪水滑落枕边。那天起,沈念的生活有了新的意义。她教明远读书写字,给他讲顾远的故事,带他去图书馆感受父亲曾经呼吸过的空气。
顾叔叔是什么样的人?明远常常这样问。
沈念就会拿出那张珍贵的合影:他是个看到蝴蝶都会研究半天飞行轨迹的书呆子,也是个能为陌生人牺牲自己的英雄。
1955年,明远考入医学院。开学那天,他穿着白大褂在顾远的照片前郑重地鞠了三个躬。顾叔叔,我会成为像您和妈妈一样的人。
沈念站在一旁,恍惚间仿佛看到两个身影重叠在一起——一个是她永远年轻的恋人,一个是她视如己出的孩子。那一刻,她终于理解了顾远信中说的化作春泥护花是什么意思。
时光如白驹过隙。1977年恢复高考后,念远书店成了备考学子们的圣地。沈念已经六十多岁,银发梳得一丝不苟,依然每天为顾远的照片更换新鲜的花束。
沈奶奶,这个故事是真的吗?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学生指着墙上泛黄的剪报——那是1946年报纸对顾远烈士的报道。
沈念微笑着点头,从柜台下取出一个红木匣子。里面整齐地码放着顾远所有的来信,每封都用丝带细心扎好。他最后一封信写于1940年10月25日,托战友带回来的。她轻轻抚摸信纸上已经模糊的泪痕,那天我在手术室,突然心痛得不能自已。
女学生红着眼睛问:您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爱上他。。。明知结局。。。
沈念望向窗外飘落的海棠花瓣:有些相遇,是命运早已写好的诗篇。我们能做的只是把它读得深情些,再深情些。
1985年,明远从美国留学归来,成为协和医院最年轻的外科主任。他带着未婚妻来到书店,在顾远照片前敬了一杯酒。爸,我要结婚了。这个称呼让沈念手中的茶杯微微一颤。
婚礼上,当明远和新娘向沈念敬茶时,全场宾客都看到了老人眼中闪烁的泪光。顾远,你看到了吗?我们的孩子长大了。她在心中默念。
1997年香港回归那天,八十岁的沈念早早关店,在茶室里摆了两副碗筷。电视里播放着交接仪式的盛况,她对着照片轻声说:远,你期盼的太平盛世,终于来了。
那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见自己回到了1937年的图书馆,阳光依旧透过彩绘玻璃洒落,而那个穿着藏青色长衫的年轻人正站在书架前,对她微笑。
你来啦。顾远的声音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沈念发现自己变回了年轻时的模样,白裙黑发,脚步轻盈。她奔向爱人,却怎么也触碰不到他。
别急,顾远温柔地说,我们有的是时间。
梦醒时分,晨光熹微。沈念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她慢慢起床,换上那件珍藏多年的淡蓝色旗袍,将顾远的信件和日记整齐地放在床头,然后坐在摇椅上,轻轻哼起年轻时最爱的歌谣。
明远中午来送饭时,发现母亲安详地闭着眼睛,嘴角含笑,像是沉浸在美梦中不愿醒来。她的膝上摊开着那本《飞鸟集》,书页停在他们初遇时谈论的那一页: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回报以歌。
葬礼在一个细雨绵绵的清晨举行。明远按照母亲的遗愿,将她与顾远的衣冠冢合葬在香山脚下。墓碑上刻着他们共同的名字,和那句教我如何不想他。
念远书店由明远继续经营。他将父母的故事写成书,摆在橱窗最显眼的位置。每年春天,仍有老顾客会来店里,在茶室坐上一会儿,仿佛能看见那个穿淡蓝色旗袍的优雅身影,正对着墙上的照片轻声细语。
2015年,书店装修时,工人在墙壁夹层中发现了一个铁盒。里面是一叠泛黄的信纸,最上面一封写着:
致发现这些信的你:
如果你读到这些文字,请代我去图书馆前的海棠树下坐一坐。春天来时,那里的花瓣会随风飘舞,像极了1937年我和他初遇时的模样。
请告诉他,沈念这一生,从未停止过想念。
又及:书店里间的茶室永远为他留着一杯龙井。
明远捧着信泣不成声。那天傍晚,他独自来到图书馆前。时值四月,海棠花开得正盛。一片花瓣飘落肩头,他仿佛听见母亲年轻时的笑声,和另一个温润的男声在风中轻轻应和。
夕阳西下,两个透明的身影手牵手走向远方,终于不再有战火,不再有分离。只有那首永恒的诗篇在暮色中回荡: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