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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2页)

第二章:灯穗与潮声

转眼又是一年。

青江的蝉鸣在六月末响得沸反盈天,阿莲蹲在老槐树下扎及笄礼的灯,指尖在编到第八道灯穗时忽然顿住——竹篾划破了食指,血珠渗进靛青灯纸,晕开个小小的红点。

又受伤了

带着潮意的手帕突然覆在伤口上,阿莲抬头,看见水生站在树影里,鼻尖沁着细汗,怀里抱着个半人高的陶罐,陶罐用新鲜的荷叶裹着,水珠顺着叶脉往下滴。

给你的生辰礼。水生蹲下来,耳尖红得比树上的石榴花还艳,别嫌弃,是我慢慢攒的。

陶罐打开的瞬间,阿莲屏住了呼吸。里面整齐码着上百枚贝壳,白的如雪,粉的似霞,还有几枚带着天然紫纹的蝶贝。每枚贝壳内侧都刻着极细的莲字,浅痕是用碎瓷片一点点磨出来的,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上个月在涡底的石缝里发现,这种贝壳的纹路天生带棱,能刻字。水生摸着陶罐边沿,声音发闷,本来想等你及笄时送,可又怕……

怕什么阿莲指尖抚过那些细小的莲字,忽然发现最底层躺着枚扇形贝,内侧用红漆描着歪扭的莲花——是水生笨拙的笔触。

水生突然站起来,踢着脚边的碎石:怕你嫌我烦,总送这些没用的。他望向江面,货船的白帆在烈日下晃得人眼花,其实我知道,你更想要的是……

我喜欢。阿莲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把那枚描花贝壳贴在掌心,比川贝、比药都喜欢。这些贝壳,是河神给我写的情书。

水生的喉结滚动了下,猛地抽回手,却不小心碰倒了石桌上的灯架。那是阿莲给母亲扎的平安灯,灯穗用七种颜色的棉线编成,尾端系着颗水滴形的白贝——正是水生去年冬天在涡底捡的。

对了!阿莲想起什么,从竹篮里翻出个锦囊,里面装着她编了三个月的灯穗,给你的,系在船头,能避漩涡。灯穗主体是靛青色,尾端缀着两枚相连的贝壳,像极了他们常捡的并蒂贝。

水生接过灯穗,指尖划过贝壳上的刻痕——是他熟悉的水字,与阿莲灯架内侧的细痕一模一样。江风掀起槐树的浓荫,他忽然看见阿莲鬓角沾着片槐叶,想伸手替她摘,又怕自己晒黑的手吓着她,指尖在半空僵了好久。

水生哥!阿莲突然指着江面惊呼,你的船!

远处的小木船不知何时漂离了岸边,船头的缆绳不知被谁割断了。水生咒骂一声,甩了鞋就往江里跑,古铜色的脊背在阳光下一闪,便扎进了青江。阿莲看见他破水而出时,手里还攥着那盏差点被冲走的平安灯,灯穗在他发间滴着水,像串会发光的星子。

蝉鸣渐歇时,水生坐在岸边擦头发,忽然听见阿莲轻声说:等我攒够钱给娘治病,就……就给你扎一辈子船灯。他转头,看见她耳尖红得能滴血,手里绞着灯穗的线头,像极了七岁那年在滩涂递螺壳的模样。

他忽然抓起把贝壳,抛向泛着金波的江面:那我就攒一辈子贝壳,等河神把咱俩的愿望串成串,挂在涡底当灯笼。贝壳落水的声响里,没人听见他藏在喉间的半句:等你穿红嫁衣那天,我就用这些贝壳铺条水路,从涡底一直连到你窗前。

七月的青江像被烤干的银带,浅滩露出大片皲裂的河床,往年能行船的水道如今只剩齐腰深的水。镇口的老槐树卷着枯叶,巫师的铜铃在烈日下响得人心慌。

旱魃降世,是河神发怒了!巫师举着龟甲,在祠堂前踱步,龟甲上的裂纹映着血红的晚霞,需得献祭‘灯船新娘’,以少女之身平息河神怒火!

阿莲攥着刚买的川贝,听见身后的大婶们交头接耳:听说要挑生辰八字属水的姑娘,名字带水字旁的最好。陈家丫头叫阿莲,莲是水生植物,沾着水呢……

药包在掌心硌出红印,她加快脚步往家走,却在巷口被水生拦住。少年的衬衫浸着汗,手里握着根船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别怕,我问过王大叔,献祭是巫师胡诌的,镇长根本没答应——

可村民都在传!阿莲忽然转身,把药包塞进他手里,你看,今天药铺只剩半副川贝,老板说再断货,就得去城里买……她声音突然哽住,望着青江方向,那里停着三艘扎着白幡的船,正是巫师准备的祭船。

水生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往江边跑。滩涂上散落着晒干的贝壳,他踩过碎贝,在吞舟涡前停下:看见没涡心的水还是绿的,河神没生气。他指着漩涡边缘游动的鱼群,这些鱼敢在涡边打转,说明河神心情好着呢。

阿莲望着他被晒脱皮的后颈,忽然注意到他脚腕有道新伤,是被碎贝壳划的。你又去涡底了她蹲下来,从衣襟扯下块布条,不是说旱期水浅,涡底暗礁多吗

水生任她包扎伤口,忽然从裤兜掏出枚贝壳,正是她及笄礼那天他抛进江里的那枚:早上捞鱼时捡到的,你看——贝壳内侧的莲字被江水磨得更亮了,河神把它还给我,说明他同意了。

同意什么

同意我护着你。水生直视她的眼睛,睫毛上沾着细碎的贝壳屑,从七岁那年你把螺壳贴在耳边听江风开始,我就知道,我的愿望早就被河神收走了——他要我守着你,直到你把所有船灯都放进青江。

江风掀起他的衣角,阿莲看见他内衬上绣着小小的灯架图案,是她去年替他补衣服时偷偷绣的。远处传来巫师的铜铃声,却比不过此刻她耳边的心跳声——原来有些愿望,不用写在灯上,早就藏在彼此捡贝壳的指尖,编灯穗的掌纹里。

阿莲!水生!

父亲陈木的呼喊从巷口传来,老人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药方,指尖在发抖:城西的药铺说,最后半箱川贝被……被巫师买走了,他说……

他说只有献祭了灯船新娘,河神才会让川贝重回药铺。阿莲接过药方,看见纸上千金难求四个大字刺得人眼疼。母亲的咳嗽声仿佛就在耳边,她忽然转身望向吞舟涡,漩涡中心的水纹,竟隐约像个嫁字。

水生猛地拉住她:别信那些鬼话!大不了我今晚就驾船去城里,天亮就能带回川贝——

不行,旱期夜航危险!阿莲按住他发颤的手,忽然想起什么,从发间摘下那枚描花贝壳,你看,河神给了我们信物,他不会让我们有事的。她把贝壳贴在胸前,像贴着颗跳动的心脏,等七夕放灯,我们多写些愿望,河神会听见的。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滩涂上的碎贝在余晖中闪着光,像撒了一地未说出口的誓言。水生不知道,阿莲此刻正悄悄在心底许愿:若需献祭,就让我用十年阳寿换母亲康健,换水生平安——反正,我的愿望早就和他的贝壳,一起沉在涡底了。

七夕前夜,青江的云层压得极低,像口倒扣的铁锅。阿莲在灯下赶工,给母亲的平安灯比往年大了一倍,灯架内侧用金粉描了三朵莲花,祈愿笺上写着愿娘亲病愈,水生平安——她偷偷把两个愿望写在了同一张纸上。

阿莲,歇会儿吧。母亲靠在床头,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水生这孩子,今天又送了三筐鱼来,你该去谢谢人家……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响起炸雷,铜钱大的雨点砸在瓦上。阿莲慌忙去收晾在檐下的灯穗,却见水生顶着斗笠站在院门口,手里攥着个油纸包:给伯母的,镇上刘婆婆说,这味草药治咳疾有效。

闪电划过夜空,阿莲看见他肩膀全湿了,斗笠边沿还滴着水。先进来躲雨!她扯住他的衣袖,忽然发现油纸包上印着城西药铺的字样——正是白天她跑断腿也没买到药的那家。

你怎么买到的她盯着他手腕上的淤青,那是被药铺老板推搡留下的。

水生别过脸:我、我把攒了半年的贝壳全卖了,老板才肯把私藏的草药卖给我。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躺着枚扭曲的铁丝,在涡底捡到的,想着能给你编灯架,结实。

雷声在头顶炸开,阿莲忽然想起还没给水生的船灯系灯穗。她转身去拿早已编好的靛青灯穗,却发现尾端的并蒂贝不知何时松了线。你等我,马上就好。她摸出针线,指尖却因焦急而发抖,怎么也穿不进线孔。

水生凑近了些,鼻尖几乎碰到她发顶:别急,慢慢来……

啪嗒——

灯穗突然从指间滑落,滚到了门槛边。阿莲正要去捡,暴雨却在此时冲破云层,像天河倒悬般砸下来。她眼睁睁看着灯穗被雨水冲出院门,往青江方向漂去,尾端的贝壳在闪电中一闪,就消失在了雨幕里。

我去捡!水生抓起斗笠就要冲出去,被阿莲拉住:太危险了,明天再扎新的——

不行!水生转身,眼里映着跳动的灯影,那是你给我的灯穗,系着咱俩的愿望呢!他甩开她的手,斗笠在风中翻卷,露出后颈那道新结的疤,你忘了吗七岁那年我答应过你,要帮你抓住所有漂走的愿望。

话音未落,他已冲进暴雨里。阿莲望着他在泥泞中跌跌撞撞的背影,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他也是这样不顾性命地帮她捞被风吹走的船灯,结果发烧三天。此刻母亲的咳嗽声混着雷声,在屋里回荡,她咬了咬牙,抱起给母亲的平安灯,追向江边。

青江的水在暴雨中涨得飞快,往日的码头已被淹没,船灯刚放进水里就被冲向漩涡。阿莲跪在岸边,看着灯影在浊浪中忽明忽暗,突然听见前方传来水生的呼喊:阿莲!灯在这儿——

她抬头,看见水生站在礁石上,手里举着那盏差点被冲走的平安灯,灯穗还滴着水,尾端的贝壳磕在礁石上,发出细碎的响。可下一刻,礁石旁的水流突然形成小漩涡,他脚下一滑,整个人踉跄着往江里倒去——

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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