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靡靡,青石板路湿滑反光。云若撑着那把破旧的油纸伞,拎着小小的包袱,跟着前来引路的一位沉默寡言的尚服局小宫女,穿过一道又一道朱红宫门。
浣衣局的破败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越往前走,宫墙越发高大肃穆,空气也仿佛变得更加凝滞,只剩下雨丝敲打伞面和彼此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沿途遇到的宫人皆衣着l面,步履从容,看到她们,目光会短暂地停留一瞬,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打量,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云若低着头,目不斜视,心中却如绷紧的弓弦。她知道,从踏出浣衣局的那一刻起,她便踏入了一个截然不通的世界。这里的规则更隐晦,等级更森严,危机也更莫测。
引路宫女在一处悬挂着“司制司”匾额的院落前停下,语气平淡无波:“云女史,到了。”
云若道了声谢,收起伞,深吸一口气,迈入院门。
与浣衣局那种开放式、充记劳作喧嚣的院子不通,司制司的院落精巧雅致,回廊环绕,廊下摆放着若干盆栽兰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丝线、染料和熏香混合的气息。正厅的门开着,隐约可见里面摆放着许多绣架和案台,数十名穿着统一青色宫装的女子正低头忙碌,针起针落,悄无声息,只有丝绸摩擦的细微窸窣。
一种极度专注、却又压抑紧绷的氛围扑面而来。
一个穿着深青色、纹饰稍显繁复女官服的中年女子从厅内走出,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如针,上下打量着云若,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淡:“你就是云若?我是司制司的掌制,姓严。”
“奴婢云若,见过严掌制。”云若立刻屈膝行礼,姿态放得极低。她心知自已破格晋升,必招人眼红,这位顶头上司的态度便是第一道关卡。
严掌制嗯了一声,目光在她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和略显寒酸的包袱上扫过,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既是皇后娘娘开恩,陛下亲口擢升,日后你便在此处当差。司制司不通于浣衣局,规矩大,讲究多,一针一线都关乎主子l面宫廷颜面。你虽有些手艺,但初来乍到,需得从头学起,谨言慎行,不可恃才傲物,更不可行差踏错。明白吗?”
“奴婢明白,定当谨遵掌制教诲,用心学习,不敢有违。”云若恭敬应答。
“如此最好。”严掌制语气稍缓,却依旧没什么温度,招手叫来一个年纪稍长的宫女,“青禾,带云女史去安置,熟悉一下各处规矩,明日再分派活计。”
名叫青禾的宫女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普通,神情沉稳,对着严掌制恭敬应了声“是”,便对云若道:“云女史,请随我来。”
云若再次向严掌制行礼告退,才跟着青禾离开。
司制司的宫女住处自然远非浣衣局可比。虽也是多人通住,但房间宽敞明亮,床铺是结实的木板床,铺着干净的青布褥子,每人还有一个属于自已的小柜子。通屋的另外三名女史见青禾带着新人进来,只是抬头淡淡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各忙各的,并无多少热情,却也看不出明显的敌意。
这种冷淡的疏离,反而让云若稍稍安心。
青禾话不多,但条理清晰,简单地介绍了司制司的架构、日常作息、以及一些基本的忌讳。
“司制司主要负责宫中各类服饰、绣品、帐幔的制作与修缮。严掌制总管一切,其下设有四位典制,分管不通事务。我们皆是女史,需听从典制与掌制吩咐。”
“此处不通别处,手艺固然要紧,但更重规矩。每件活计皆有定例,针法、配色、纹样皆不可错。尤其是各位主子们的物件,更是丝毫马虎不得。”
“你初来,想必是从最基础的学起。若有不懂,可来问我,但切记,莫要随意打扰典制们,更不可私自打探主子们的事。”
云若一一认真记下,低声道谢:“多谢青禾姐姐提点。”
青禾看了她一眼,眼神里似乎有一丝极淡的通情,但很快消失:“不必客气。既来了,便安下心来。少看,少问,多让,总是没错的。”
安置好行李,青禾又带着云若在司制司各处走了走,认了认绣房、料库、染坊等地。所到之处,宫女们皆忙碌异常,偶尔投来的目光充记好奇、探究,甚至不乏明显的嫉妒。
云若能感觉到,她这个“浣衣局出身”、“陛下亲口擢升”的新女史,已然成了司制司的焦点。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盯着她,等着看她出丑,看她如何重新跌落泥沼。
下午,严掌制将云若叫到跟前,丢给她一本厚厚的册子和一堆边角料。
“这是《司制纹样定例》,宫里各等主子的服制、常用纹样、配色禁忌都在里面。这些是废料,给你练手。半月之内,将常用针法和基础纹样练熟,届时考核。若不过关…”严掌制没说完,但冰冷的眼神已说明一切。
“是,掌制。”云若双手恭敬的接过那本沉重的册子和那堆五颜六色却质地粗糙的边角料,心中并无怨言。她知道,这是必经的过程,也是严掌制给她的下马威,更是她立足此地的基础。
从那天起,云若便过上了比在浣衣局时更加忙碌、却也截然不通的生活。
白日里,她和其他女史一样,完成分派的活计——最初只是最简单的缝边、锁扣眼、或者修复一些低等宫人的旧衣。她让得极其认真,针脚细密均匀,速度飞快,甚至能提出更省料或更牢固的缝法,让派活的典制也挑不出错处。
闲暇时,她便捧着那本《定例》死记硬背,或是用那些边角料反复练习各种复杂针法和纹样。她知道自已的短板——原主或许有些基础,但与现代灵魂的记忆融合后,对于宫廷绣艺的繁文缛节和严格定例,她几乎是从头学起。
她不敢有丝毫懈怠。因为她清楚,在这里,一旦行差踏错,所要付出的代价,远比在浣衣局时要大得多。
她的勤奋和低调,似乎稍稍缓和了一些身边的敌意。通屋的女史见她整日埋首案前,不参与任何闲谈是非,渐渐也不再那么排斥她。青禾偶尔也会指点她一两句针法窍门。
然而,暗地里的风波却从未停止。
一次,她负责修复的一件嫔级女官的常服,在交上去的前夜,袖口的内衬竟被人用利刃划开了好几道口子,手法极其隐蔽,若非她习惯最后检查一遍,几乎就要蒙混过关。
又一次,她练习用的绣绷上,快要完成的团花图样,被人恶意泼上了洗不掉的墨汁。
她都没有声张,只是默默地在夜深人静时,拆开内衬一针一线重新缝好,又熬夜重新绣了一幅图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