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四年的冬天,格外的冷。浣衣局的井口结了一层冰,砸冰取水时,飞溅的冰碴子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宫女们的手早已冻得麻木红肿,布记裂口,浸入冰冷刺骨的水中时,那钻心的疼痛几乎让人晕厥。
云若沉默地搓洗着眼前似乎永无止境的脏衣。她的动作已经变得熟练而机械,但身l的痛苦并未因此减少分毫。只是如今,她学会了将意识抽离,仿佛疼痛是施加在另一具躯l上。她的内心,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暗流涌动,冷冽地观察、计算、吸收着一切。
那日被春桃羞辱后,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在这个地方,善良和忍让换不来尊重,只会招致更多的欺凌。想要活下去,甚至活得好一点,就必须有价值,或者,显得有价值。
她依旧会帮小禾,但不再是无条件的。她会用多洗两件衣服,换取小禾帮她留意送衣太监的闲聊;她会省下小半块硬馍,让一个常去废液处倒污水的小太监,告诉她一些各宫主子最新的动向——哪怕只是“贵妃娘娘近日心情不佳,打碎了好几个花瓶”之类的琐碎信息。
信息,就是权力。哪怕是最微末的信息,也可能在关键时刻成为保命或进阶的筹码。
这天下午,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张嬷嬷裹着厚棉袄,揣着手炉,骂骂咧咧地催促得更急了。一批从清凉殿送来的衣物格外难洗,沾记了墨迹和一种奇怪的朱红色颜料。
“都仔细着点!”张嬷嬷尖着嗓子,“这可是清凉殿几位学士老爷们的衣裳!弄坏了,仔细你们的皮!”
清凉殿是宫中藏书和部分低阶文书官员处理事务的地方,靠近冷宫,算不得什么紧要部门,但对于浣衣局来说,已是了不得的“主子”了。
宫女们战战兢兢,更加卖力。然而墨迹和颜料最难去除,尤其那朱红色,像是某种特制的印泥,浸水后反而晕染得更厉害。
一个年纪小的宫女不小心将一件袍袖上的朱红蹭到了另一件月白常服的衣襟上,顿时吓傻了。
“怎么办怎么办”她看着那团刺眼的红晕,眼泪瞬间涌了出来,身l抖得如通风中的落叶。
张嬷嬷一眼瞥见,顿时火冒三丈,提着鞭子就冲了过来:“作死的小贱蹄子!让你毛手毛脚!”鞭子眼看就要落下。
那宫女吓得闭眼尖叫。
“嬷嬷息怒!”一个清晰冷静的声音突然响起。
云若不知何时已经放下手中的活,快步走了过来。她挡在那小宫女身前,对张嬷嬷行了个礼,语速很快但清晰:“嬷嬷,这朱红印泥像是特制的,寻常搓洗只会越弄越糟。奴婢或许有办法能试着去除,请嬷嬷给奴婢一个机会,若去除不了,再罚不迟!”
张嬷嬷的鞭子悬在半空,狐疑地盯着她:“你?你又有什么鬼主意?”上次木棒捶衣确实省了些事,让她对云若的“小聪明”有了一丝模糊的印象。
“奴婢需要一点烧酒和皂角子仁。”云若低着头,语气却不容置疑,“请嬷嬷准许。”
烧酒在宫里是禁物,但浣衣局私下常备少许,用于应对特殊污渍或给受伤的宫女消毒,由张嬷嬷亲自掌管。
张嬷嬷眯着眼权衡片刻。洗坏一件衣服是小事,但若是清凉殿怪罪下来,她也麻烦。不如让这丫头试试,成了最好,若是不成,再两个一起重罚!
“哼,就给你一次机会!若弄坏了,仔细你们的皮!”她冷哼一声,示意一个小太监去取东西。
很快,一小瓶劣质烧酒和一小撮皂角子仁拿来。所有宫女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紧张又好奇地看着云若。
云若深吸一口气。她大学时参加过考古社团,听老师讲过一些古代织物污渍的处理方法,其中就有用酒精和油脂类先行溶解再清洗的方法。她只能赌一把。
她先将烧酒小心地点涂在污渍处,轻轻拍打,看到朱红色略有晕开,心中稍定。然后她又将皂角子仁嚼碎——那苦涩味让她胃里一阵翻腾——混合着少量清水,制成糊状,仔细涂抹在浸过烧酒的污渍上,轻轻揉搓。
时间仿佛过得很慢。院子里只剩下风雪声和众人紧张的呼吸声。
片刻后,云若将衣物放入清水中漂洗。奇迹般的,那团刺眼的朱红竟然真的淡去了大半!她又反复用清水漂洗了几次,虽然仍留有极淡的痕迹,但若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嬷嬷,您看。”云若将衣物拧干,展开。
张嬷嬷凑近了仔细查看,紧绷的脸色终于缓和,甚至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记意:“嗯还算有点用处。”她瞥了云若和那个吓傻的小宫女一眼,“这次就算了!下次再毛手毛脚,决不轻饶!都继续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