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夏末,空气里还残留着暑气的黏腻,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林穗困在城南最破败的那片出租屋区。巷口的路灯忽明忽暗,将她单薄的影子拉得老长,又骤然缩短,像个无法挣脱的怪圈。
她攥着那皱巴巴的、足以改变她命运的一沓钱,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后,是继父喝得酩酊大醉后,砸得稀烂的家门,以及母亲蜷缩在角落,不敢出声的呜咽。她不能再回去了,再回去,不是被打死,就是被继父那些不怀好意的酒友拖进更深的泥沼。
朋友塞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个地址,和两个字——老陈。朋友说,老陈是道上混的,手里有点门路,能解决她的麻烦,代价是……把自己卖给他两年。
林穗不知道卖具体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这是她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像个提线木偶,凭着那点模糊的方向感,摸到了纸条上的地址。那是一栋更旧的筒子楼,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劣质烟草混合的味道。
她站在那扇掉了漆的木门前,心脏像擂鼓一样狂跳。深吸一口气,她抬手,指尖刚要触到那冰冷的门板,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门后站着的男人,比她想象中要高大许多。他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手臂上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古铜色的皮肤在昏暗光线下,像一块被岁月打磨过的冷硬金属。他约莫三十五六岁,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只是眼神太过锐利,像淬了冰的刀,落在她身上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找谁他的声音低沉,像磨砂过的玻璃,带着一种久经世事的疲惫和疏离。
林穗被他看得浑身发紧,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手指死死抠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我……我找老陈。
男人——也就是陈凛,挑了挑眉,没什么表情地侧身让她进来。屋子里很简陋,甚至可以说寒酸。一张旧沙发,一个掉漆的茶几,墙角堆着几个蛇皮袋,里面似乎是一些工具。唯一显眼的,是墙上挂着的几幅拳击手套,有些上面还沾着干涸的深色痕迹,不知是汗还是别的什么。
陈凛走到沙发旁坐下,给自己点了根烟。劣质烟草的烟雾缭绕上升,模糊了他的轮廓,却让他周身的气场更显压迫。他靠在沙发背上,长腿交叠,指尖夹着烟,慢悠悠地吐了个烟圈,目光落在林穗紧绷的脸上。
多大了他问,语气和刚才一样,没什么温度,甚至带着点不耐烦,像是在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麻烦事。
林穗紧张得手心冒汗,她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小声回答:十、十七……下个月就十八了,成年了。
陈凛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抽着烟。屋子里只剩下烟草燃烧的滋滋声,和林穗压抑的呼吸声。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林穗再也忍不住了,她鼓起勇气,带着哭腔哀求道:陈、陈先生……求你,不要把我送回去,我继父他……他会打死我的。她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滚烫的泪珠砸在手背上,烫得她自己都打了个哆嗦。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狼狈,很可笑。可她没有别的办法了。她想起朋友说的代价,虽然她还不完全明白,但她知道,要摆脱那个地狱,她必须付出点什么。
她咬了咬下唇,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羞耻的决定。她慢慢地、怯生生地伸出手,去解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棉布睡裙的纽扣。动作僵硬而缓慢,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像是在凌迟她的自尊心。
陈凛原本散漫的目光,在她开始解纽扣的瞬间,骤然变得锐利起来。他看着那截纤细的、带着青春气息的脖颈,看着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眼神沉了下去。那眼神不再是纯粹的审视,而是掺杂了某种复杂的情绪,像暗夜里涌动的潮水,看不真切。
当林穗解开最后一颗纽扣,睡裙的领口松开,露出里面简单的白色小背心时,陈凛猛地掐灭了烟头,动作快得有些粗暴。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嗓音比刚才更低哑,带着一种极力隐忍的克制:住手。
林穗的动作顿住,茫然地抬起头看他。
陈凛别开脸,不去看她,声音冷硬,却又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起伏:谁让你这么做的
……朋友说,你需要……林穗的声音更小了,带着哭腔和困惑。
陈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烦躁散去了些,只剩下一种沉沉的疲惫。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灯光从他头顶打下来,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让他的表情显得有些模糊。
我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说,你继父那边,我会处理。
林穗愣住了,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像颗晶莹的露珠:那……那我……
你,陈凛顿了顿,目光落在她那张尚显稚嫩,却写满了惊恐和绝望的脸上,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不怕。以后……我养你。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在林穗的头顶。她怔怔地看着陈凛,一时间忘了哭泣,也忘了害怕。这个男人,这个看起来冷硬得像块石头的男人,竟然对她说我养你。
她不知道陈凛为什么会这么说,是可怜她,还是……别的什么。但那一刻,绝望的泥沼里,似乎真的照进了一丝微光。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用力地点了点头,泪水再次涌了上来,这一次,却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谢谢……谢谢陈先生……
陈凛没再说话,只是从旁边的柜子里翻出一件干净的、明显是男士的旧T恤,扔给她:穿上。今晚在这儿凑合一晚,明天我送你去学校。
林穗接过那件带着洗衣粉清香和淡淡烟草味的T恤,鼻尖一酸,用力点头:嗯!
她不知道,从她点头的那一刻起,她和陈凛的命运,就被这桩在泥沼里诞生的交易,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而她更不知道,陈凛那句我养你,背后承载的,是怎样沉重的代价,和她永远无法预料的、关于爱与牺牲的未来。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老旧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穗是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的。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陈凛那张狭窄的单人床上,身上盖着他的薄被,被子上还残留着他身上那种冷冽又带着点烟火气的味道。
她猛地坐起身,昨晚的记忆像潮水般涌来。她穿着陈凛的大T恤,下摆几乎盖到膝盖,有些窘迫地环顾四周。陈凛不在房间里。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看到陈凛正站在小小的厨房里,背对着她,在煎鸡蛋。晨光勾勒出他宽厚的背影,那一刻,林穗心里某个角落,莫名地软了一下。
听到脚步声,陈凛回过头,看了她一眼,指了指桌子:醒了洗漱一下,吃了饭送你去学校。
林穗哦了一声,乖乖地去了卫生间。卫生间很小,设施也很陈旧,但被陈凛打扫得很干净。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还有些红肿,脸色苍白,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以前从未有过的安定。
吃过简单的早饭,陈凛递给她一个书包,里面是崭新的课本和文具。之前托人办的,你继续上学。
林穗惊讶地看着他:可是……我学费……
我付。陈凛言简意赅,还有,以后在外面,别叫我陈先生,叫我陈凛。
……好,陈凛。林穗小声应道。
去学校的路上,陈凛开着一辆很旧的国产车,车窗摇下,风吹进来,带着街道上熟悉的烟火气。林穗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象,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像一场易碎的梦。
到了学校门口,林穗有些犹豫。她已经好几天没来了,而且,她害怕遇到认识的人,害怕他们的目光。
陈凛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停下车,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进去吧。有事给我打电话。他递给她一个老人机,号码存好了,第一个就是我。
林穗接过手机,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攥着全世界唯一的依靠。她点点头,推开车门,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学校。
陈凛坐在车里,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学校大门后,才缓缓发动车子离开。他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语气冷硬:是我。林穗继父那边,处理干净点。
电话那头应了声知道了,凛哥。
陈凛挂了电话,指尖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着,眼神晦暗不明。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管这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或许是她昨晚解扣子时,那副明明害怕到极致,却又逼着自己硬撑的样子,像极了当年的自己。又或许,只是那晚巷口的风,吹得他心里某个角落,莫名地疼了一下。
他是个在底层摸爬滚打起来的人,干的是帮人平事的活,手上沾过灰,也见过太多黑暗。他从没想过要养谁,更没想过要和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扯上关系。可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接下来的日子,林穗的生活像是被按下了快进键,又像是被陈凛强行拉回了正轨。
陈凛替她解决了继父的麻烦,听说是送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母亲那边,陈凛也托人安抚好了,给了一笔钱,足够母亲以后安稳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