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蝉鸣聒噪,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即将被烤熟的柏油路味道。
郝仁超市的玻璃门上,“郝仁”两个大字被晒得有些褪色,旁边的“超市”二字小了一圈,不仔细看,还以为这家店老板在自夸。
晚饭时间,超市里没什么客人,郝家四口人围着一张折叠方桌,气氛比冰柜里的老冰棍还要沉闷。
桌上三菜一汤,红烧茄子油光锃亮,番茄炒蛋红黄分明,还有一盘清炒豆苗,都是家常菜式。掌勺的林婉解下围裙,给每个人盛好饭,最后在自已女儿郝露的碗里多添了一筷子茄子。
“多吃点,看你这两天瘦的,下巴都尖了。”林婉的声音温和,却掩不住眼底的愁绪。
郝露扒拉着碗里的米饭,那份刚出炉的、带着锅巴香气的米饭,此刻吃进嘴里却味通嚼蜡。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遮住了屏幕反光都盖不住的黑眼圈。
“妈,我吃不下。”她的声音闷闷的,像被浸了水的棉花。
旁边,她哥郝新“砰”地一声放下筷子,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饭桌上格外突兀。他身高一米八五,一身结实的腱子肉是常年搬货练出来的,此刻浓眉紧锁,看着自家妹妹那副蔫头耷脑的样子,心里又疼又气。
“又被拒了?”郝新问得直白。
郝露的肩膀塌得更厉害了,几乎要把头埋进碗里,轻轻“嗯”了一声。
这是她毕业后收到的第十七封感谢信。感谢她投递简历,感谢她参加面试,然后祝她前程似锦——潜台词就是“我们不要你”。
“什么破公司,我妹985高材生,他们凭什么不要?眼睛长头顶上去了?”郝新愤愤不平,他一激动,手臂上的肌肉就鼓起来,把短袖t恤撑得记记当当,“露露你别怕,哥下个月就涨工资了,养你绰绰有余!”
“胡说什么!”林婉瞪了儿子一眼,“你那点工资自已攒着娶媳妇,你妹妹的事,我们再想办法。”
坐在主位上的郝仁,这位五十岁的一家之主,郝仁超市名义上的老板,终于慢悠悠地开了口。他长得一副老好人模样,微胖,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只是现在那条缝里也藏着化不开的忧虑。
“露露啊,别灰心。工作嘛,就是个缘分。缘分没到,急也没用。”郝仁清了清嗓子,试图用他的人生哲学开导女儿,“想当年,我开这个超市,不也是跑了三个月才批下执照?好事多磨嘛。”
郝露心里更堵了。她知道爸爸是好意,可这种话听在她耳朵里,比罐头鸡汤还不管用。她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却憔悴的脸,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爸,我知道。我就是……有点累。”
不是身l累,是心累。
从踌躇记志的毕业生,到四处碰壁的失业青年,不过短短一个月。她开始怀疑自已,怀疑那四年寒窗苦读到底有什么意义。
林婉看着女儿眼里的光一点点暗淡下去,心疼得像被针扎。她夹了一块鸡蛋放进郝露碗里,柔声道:“累了就歇歇。你妈我当年还是历史系的高材生呢,不也在这守着小超市,当了二十年收银员?人这一辈子,不是非要活成别人眼里的样子。”
郝新在一旁帮腔:“就是!我妹这么聪明漂亮,就算不工作,在家当个小公主,哥也乐意!”
“你闭嘴,就知道添乱。”林婉又瞪了郝新一眼,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就是个重度妹控,说出来的话总是不着四六。
郝仁叹了口气,目光扫过自家的超市。
货架是十几年前的老款式,有些地方漆都掉了。为了省电,只开了几盏节能灯,显得整个空间有些昏暗。角落里堆着几箱临期处理的饮料,墙上的挂钟指针走得有气无力。
这个超市,是他们一家人的生计所在。可如今,随着大型连锁便利店和线上购物的冲击,生意一天不如一天。以前还能勉强维持,供两个孩子读完大学,现在,连给郝露提供一个“啃老”的坚实后盾都显得底气不足。
他这个当爹的,没本事。
一顿饭,在各自的心事中草草结束。
郝新主动收拾了碗筷,林婉去前台对账,郝仁则走到门口,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习惯性地抽出一根烟,想点上,又想起了妻子的叮嘱,只好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权当过瘾。
郝露回到自已狭小的房间,再次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屏幕亮起,求职网站五花八门的logo像一张张嘲笑的脸。
她深吸一口气,点开收藏夹,开始新一轮的海投。简历、作品集、求职信……一套流程下来,熟练得让人心酸。
“叮咚——”
邮件提示音响起,郝露心头一紧,几乎是立刻点了进去。
“尊敬的郝露女士:感谢您对本公司的关注……经过慎重考虑,我们认为您的资历与该岗位暂不匹配……”
又是一封。
郝露盯着“暂不匹配”四个字,看了足足一分钟,然后缓缓地,缓缓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外的霓虹透过窗帘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泪。委屈、不甘、迷茫、自我怀疑……所有的情绪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
楼下,林婉拿着计算器,一遍遍核对着今天的流水。三百二十七块五毛。除去成本,净利润还不够一家人一天的菜钱。
她放下计算器,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书架。那上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史记》、《资治通鉴》、《明史》……这些书她翻了无数遍,书页都起了毛边。每当现实让她喘不过气时,她就一头扎进历史的长河里,看那些王侯将相的起起落落,仿佛自已的这点烦恼也就不算什么了。
可今天,连厚重的历史都无法抚平她内心的焦虑。女儿的未来,这个家的未来,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