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晚是在一阵压抑的啜泣声和低沉的交谈声中再次恢复意识的。
那可怕的蝉鸣还在,只是似乎远了一些,变成了背景音。头痛减轻了不少,虽然身体依旧虚弱无力,但那股沉重的束缚感消失了。她缓缓睁开眼,首先看到的还是那根熟悉的、被烟熏得有些发黑的木椽。
她没有立刻动弹,只是静静地躺着,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中混合着汗味、土腥味和淡淡草药味的空气。这味道真实得刺鼻,彻底打碎了她最后一丝这或许是个荒诞噩梦的幻想。
她真的回来了。不再是那个在都市丛林中挣扎求生、最终惨淡收场的三十六岁沈晚,而是变成了五岁的……向晚。
向晚。她在心里默念这个几乎被遗忘的名字。是的,她小时候是叫向晚,直到后来读书才改了名。
“唉……秀兰,你也别太着急上火了,娃儿烧退了就是万幸。”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带着农民特有的、被烟和劳累熏得有些沙哑的质感,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疲惫,“王婶说了,晚晚这是吓着了又着了风寒,吃两副药发发汗,好好将养几天就没事了。”
向晚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这个声音……是父亲,向忠富。年轻时的父亲。
“我能不着急吗?”母亲李秀兰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显然刚哭过,“昨天下午还好好的,跟小阳在竹林边玩,回来就蔫了,晚上就烧得滚烫,说明话!吓死个人了!要是晚晚有个啥子……我……我也不活了……”
她的话没说完整,又变成了低低的哽咽。
“胡说啥呢!”向忠富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呵斥,“娃儿这不是好多了吗?净说些不吉利的!日子再难,人还在就好……”
日子再难。
向晚的心被这四个字狠狠戳了一下。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1987年,她五岁,弟弟向阳三岁。这一年,家里确实很难。具体的细节她年幼的记忆早已模糊,但那种弥漫在整个家庭里的、沉重的经济压力和气馁氛围,她却依稀记得。
“我知道难……”李秀兰吸了吸鼻子,声音低了下去,“开春借的买化肥和猪崽的钱还没还上,夏粮又……今年这公粮任务重,剩下的也不知道够不够吃到新粮下来……我就是怕……怕娃儿生病,连抓药的钱都……”
后面的话她没再说,但那种被贫穷扼住喉咙的绝望感,却弥漫在空气中,比草药味更苦。
向晚静静地听着,心脏像是泡在酸水里,又涩又胀。她想起上一世,母亲就是常年在这种忧思劳累中熬干了身体,最终……
她不能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一种前所未有的急切和决心猛地攥住了她。她必须做点什么,立刻,马上!
她不能再做一个只能眼睁睁看着父母被生活压垮、最终失去一切的五岁孩子!
这个念头给了她力量。她发出一点细微的呻吟声,故意动了动身体,弄出一点声响。
外面的交谈声立刻停了。
脚步声急促地靠近,李秀兰几乎是扑到床边的,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但眼睛却一下子亮了起来:“晚晚?醒了?真醒了!老天保佑!”
她粗糙却温暖的手再次抚上向晚的额头,这次带着明显的喜悦:“退了退了!汗发出来就真的退了!”
向忠富也跟了过来,站在母亲身后。向晚微微侧过头,看向这个年轻的男人。
此时的父亲,还没有被多年的重担彻底压弯脊梁,眉眼间虽有愁绪,却仍有一股年轻人的锐气和硬朗。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劳动布褂子,肩膀处磨得有些起毛,皮肤是常年日晒的古铜色,嘴唇紧抿着,看着她的眼神里有关切,但更多的是一个沉默男人不知如何表达的沉重。
这就是她记忆深处,父母年轻时的模样。真切地、鲜活地就在她的眼前。
巨大的酸楚和失而复得的狂喜交织在一起,冲击着她幼小的心脏和三十六岁的灵魂。她的眼眶瞬间又红了,积蓄起泪水。
“咋了咋了?是不是还哪里不舒服?”李秀兰顿时又慌了神,手足无措地替她擦眼泪,“乖女不哭,不哭啊,病好了就好了……”
向晚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痛,发出的声音细若游丝,还带着奶气:“妈……水……”
“水!对对对!水!”李秀兰像是才反应过来,连忙转身去桌上拿那个印着红双喜字的白色搪瓷缸子,里面是早就凉好的白开水。
她小心地扶着向晚坐起来一点,将缸子递到她嘴边。
向晚就着母亲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水。微凉的白开水滋润了干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真实的慰藉。她小口喝着,目光却一瞬不瞬地描摹着父母年轻的眉眼,仿佛要将他们的样子深刻进灵魂里。
喝了几口水,她摇摇头表示不要了。
李秀兰放下缸子,又替她掖了掖被角,柔声问:“饿不饿?灶上煨着稀饭,妈给你盛一碗?”
向晚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小小的、窸窸窣窣的动静,还有极力压抑的抽鼻子的声音。
三个人都下意识地朝门口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