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奉先殿内的烛火总比别处暗些,侧边案桌上的青铜香炉积了厚厚一层香灰,大公主捏着一支银簪,轻轻刮过炉沿,细碎的灰末簌簌落在描金锦垫上。她的目光掠过供桌,青黑色的木牌排得整整齐齐——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五皇子、八皇子——早已被香火熏得泛出陈旧的光泽,唯有最末那方新立的牌位,木纹里还透着新漆的清苦气——那是六皇子的。
六弟也来了。大公主的声音轻得像殿外飘进的一缕烟,指尖抚过冰凉的木牌,你们在那边莫要欺负他,他刚从宫外回来没两年,性子野,怕生。
四皇子站在她身侧,袖口下的手攥得发紧,掌心躺着枚象征皇子身份的玉佩。那是昨日六皇子殒命时,从他衣襟里滚落的,玉佩边缘还沾着暗红的血渍,像团烧得正旺的火,像是要在他掌心烫出个洞来。他垂着眼,睫羽在眼下投出片浅影,没人看见他眼底翻涌的痛楚。
七皇子缩在殿门附近,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想说什么,嘴唇却像被黏住似的紧抿着。昨夜他听见屋外有动静,提着剑冲过去时,只看见四哥跪在一片血泊里,六哥仰面躺在他身前,胸口插着半截断剑,而所谓的刺客早已没了踪影。当时他红着眼,剑鞘指着四皇子,声音发颤却带着狠劲:是不是你干的可四皇子只是垂着头,发间凝着层霜似的白气,什么也没说。
你四哥不是那样的人。大公主转身,抬手拍了拍七皇子的肩,指腹触到他僵硬的肩线,你们兄弟几人感情向来深厚,当年你五哥没了,他在灵前守了三个月,瘦得脱了形,连太医都劝不住。
当今陛下的子嗣不丰,后宫中仅有八位皇子和三位公主。皇帝怕他们受后妃母家影响,为了宫中和谐,特在东宫附近划出一片别院由皇子们居住。除八皇子出生时病弱没活过周岁,其余皇子在周岁后都与母亲分离,搬至别院居住,由皇帝亲自指派的人选照料教导。
七皇子没应声,只是往后退了半步。他忘不了昨夜四哥袖口那片深色的暗渍,更忘不了今早暗卫送来的密信,父皇的字迹凌厉,只一句话:警惕四皇子。
四皇子是贵妃所出,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姐姐长公主。贵妃与三皇子的母妃娴妃都是赵家女,不过一个是嫡女,一个是庶女,平日里很是亲厚。六岁那年,因喜好武术,由贵妃母家赵家引荐拜师玄真道人,后随师父离宫修行,两年前听说寻回了一个弟弟才从五言山赶回来。他离开时七皇子才堪堪满三岁,还是个无什么记忆的奶娃娃,算起来七皇子与他相处时间并不长,只是这两年相处久了才亲近了些。
二
六皇子昔日所住的庭院静悄悄的,自打六皇子没了,此处就被荒废,连洒扫宫人也无一个。长公主端着盏参汤,身后跟着个捧着食盒的婢女,刚跨过院门,就看见四皇子站在廊下,望着池子里的锦鲤发呆。冬日的池水结着薄冰,锦鲤沉在水底,连尾鳍都懒得动。
我就知道你在此处。长公主将参汤放在石桌上,瓷碗碰着石面,发出清脆的响。喝口热汤压压惊吧,还在想六弟她顺着四皇子的目光望向冰面,语气里带着几分叹惋。
四皇子的指尖颤了颤,参汤的热气往上飘,模糊了他的眉眼。姐姐还记得三哥吗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他当年总爱偷父皇的墨锭,趁先生不注意,给我们画小像。三皇子酷爱泼墨,尤擅人像画。
长公主愣了愣,随即笑了,眼角却泛了红:怎么不记得他画你总爱添两撇胡子,说你小小年纪老气横秋,像个小老头。
可他没了那天,手里还攥着没画完的我的像。四皇子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头垂得更低,还有五弟,他最怕打雷,那天暴雨夜,怎么就敢一个人出门呢。。。。。。
假山后,七皇子捂住了嘴,指甲掐进掌心。他想起五哥出殡那日,四哥抱着五哥最爱的琉璃盏,在雨里站了整整一夜,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淌,把琉璃盏泡得发亮,盏身上的裂痕像是活过来似的,顺着四哥的手背往上爬。他忽然问自己,真的会是四哥吗那个会把温热的点心塞给他,会在他被先生罚站时为他求情的四哥,怎么会害六哥
可父皇的话又在脑海中浮现,像根刺扎在心上。
三
那夜七皇子翻来覆去睡不着,父皇的密信、白日里听见的对话和往日兄弟们在一起的画面在脑子里搅成一团乱麻。天刚蒙蒙亮,他就起身,踩着未化的残雪往四皇子的寝殿去,想找四哥问个明白。可刚到院门口,就看见个穿玄衣的老者扶着摇摇欲坠的四皇子,那是四哥的师父玄真道人。
又梦到了玄真道人的声音沉稳如钟,伸手替四皇子顺了顺气。
四皇子额上全是冷汗,指节抠着床沿,泛出青白的颜色:师父,我又看到那把剑。。。。。。明明是要刺向那些刺客,怎么就。。。。。。他的话没说完,声音就哽咽了,眼底的血丝像蛛网似的蔓延开来。
你是为了救人。玄真道人按住他的肩,力道不轻不重,若非你那一剑,躺在那里的就是你真正该护的人。
四皇子猛地抬头,眼里满是困惑:可我最终还是伤了他,还伤了其他无辜的人。。。。。。
玄真道人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个锦囊,这是用你当年救下的白狐尾毛做的,我加了些安神的草药,夜里枕着,能少做些噩梦。
阳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照在四皇子颤抖的手背上。远处传来早朝的钟鸣,他望着窗外初绽的红梅,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六弟还凑到他跟前,笑着说要折枝红梅给三妹妹簪发,说三公主上次见了梅花,眼睛亮得像星星。
而此刻的御书房里,皇帝正坐在龙椅上,指尖捻着枚冰冷的玉印,目光落在密报上四皇子昨夜又惊悸。。。。。。七皇子已起疑心等字样上,嘴角勾起抹无人察觉的弧度。御书房的龙涎香混着雪水的寒气,在窗棂上凝成层薄霜,他的指尖抚过密报上夜六殒命的字迹,墨色在宣纸上慢慢洇开,像极了十八年前那夜,苏婉留在他袖口的血痕。
四
二十年前,皇帝还是个被养母钳制的太子。那年,当时还是皇后的苏太后与苏家已为他定下苏家嫡女作为太子妃,但他却在一次宫宴上结识了苏家旁支的苏婉。年轻人的感情来得迅猛热烈,他们通过各自的好友偷偷联络,海誓山盟,珠胎暗结。身为太子,虽然只是个傀儡,但也还是有些自己的势力,偷偷把苏婉藏在城郊的小院里,苏婉诞下儿子,抱着襁褓给他看,眉眼弯弯的:叫阿澈好不好清澈的澈,盼他一辈子干干净净的。
皇帝不想继续做傀儡,苏婉不想在舅舅家寄人篱下被当做联姻物件,两人很快便达成共识想要远走高飞。苏婉的母亲是苏家旁支女,嫁去了边关一个同姓将士之家,后来边关起战事,丈夫战死沙场,苏婉的母亲殉情,临死前安排心腹带着女儿回到苏家投亲。算起来,苏婉还是苏太后的远房侄女。
当年皇帝就是因为这层关系,才轻信了太后的承诺令择幼子为储,允你假死带她离京的承诺。他信了养母,但仍旧有些忐忑,连夜安排心腹侍卫备了马车,去京郊小院接上苏婉和孩儿想远走高飞。可刚出城三十里到一处京郊破庙,便被养母派来的暗卫拦下。苏婉是将门虎女,祖父在世时,她跟着学了身好武艺,见侍卫们不敌,又有人源源不断围过来,她把刚出生的孩儿塞进他怀里,拔出短剑就冲了上去。
他也被追兵所伤,只能先抱着孩子往后退,把阿澈交给身边最信任的护卫,嘱咐他带着孩子先走。可他刚转身想冲出去帮苏婉,就听见刀剑入肉的闷响,接着是苏婉的声音,带着血沫:带阿澈走!
暗卫的声音冰冷得像块铁:皇后有令,带回太子,孽种必除。
他眼睁睁看着把匕首刺穿苏婉的胸膛,却只能在护卫的拼死掩护下,抱着个空襁褓往山林里跑。慌不择路间,竟撞见了只下山觅食的老虎。那是他这辈子唯一的赌,他假装不敌,把襁褓扔在地上,看着老虎叼着襁褓消失在树林里——只有这样,才能让暗卫相信阿澈死了,才能保住他和苏婉的孩子。
后来他成了皇帝,把苏婉的牌位藏在寝殿最深的隔间里,又悄悄派人去找当年带走阿澈的护卫。五年后,护卫终于把阿澈带了回来,他不敢把孩子留在身边,只能将阿澈记在早逝的醇亲王世子名下,取名景澈。
那时养母已成了太后,见他平日里乖顺,又瞧着景澈是个养在乡野、大字不识的孩子,许是念着这个孩子还有几分苏家血脉便没放在心上——毕竟宫中已有嫡子,宗室子也无法继承皇位,翻不起什么浪。可皇帝知道,他要等,等一个能把所有亏欠都还给苏婉和阿澈的时机。
五
陛下,七皇子在殿外求见。太监的声音打断了皇帝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