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茶水滑过喉咙,落入胃中,带来的短暂清醒却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反而激得心底那片惊涛骇浪更加汹涌翻腾。林澍扶着冰冷的桌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方才那“梦境”中的每一个细节——枯井下扭曲交错的白骨、那枚刻着“吴”字的残破玉佩、密室中隐约可见的邪异轮廓、暗沉如血的符纸——都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深处,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真实与残酷。
这绝非虚妄的噩梦!这是警告,是控诉,是一个超越凡俗理解的存在,向他强行揭开的、血淋淋的真相!
“玄冥……”他再次于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个自灵魂深处浮现的古老词汇,一股混杂着极致敬畏、本能恐惧与难以抑制的强烈好奇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它究竟是什么?是执掌幽冥的古老神明?是游荡人间的鬼神使者?还是某种秉承天地某种意志而生的、他无法理解的规则化身?无论其本质为何,它似乎清晰地站在王焕之及其背后污浊的对立面,并且……选择了自己这个孤立无援的知县,作为揭示真相的桥梁。
枯井下的冤魂在无声地嘶嚎,王焕之的罪行必须得到清算!这个念头如同烈焰般灼烧着他的理智。可是,该如何做?直接召集三班衙役,明火执仗地去挖掘那口井?王焕之必会闻风而动,或以权势强压,或以诡计拖延,甚至可能狗急跳墙,提前毁灭证据。至于搜查那间藏有密室的书房,更是痴人说梦,他连入口在何方都无从知晓,更何况那可能存在的、阴邪诡异的防护。
一种深切的、几乎令人绝望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他。凡俗的力量,在这盘根错节的恶势力和诡异邪术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就在这绝望的泥沼几乎要将他淹没之时,一道疯狂而又大胆的电光,骤然劈开他混乱的思绪——既然那“玄冥”能入梦传讯,能以匪夷所思的方式影响现实,那么……自己能否主动呼唤它?向这来自幽冥的存在寻求指引,甚至……乞求帮助?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就让他自己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与幽冥沟通,交感于鬼神,这是圣贤书中严词斥责的左道邪僻之行,是动摇士子心性根基的绝对禁忌!一旦踏出这一步,便意味着他背离了自幼所受的正统教诲,踏入了一个未知而危险的领域。
然而,那口井下三具白骨的惨状在他眼前挥之不去,王焕之及其党羽可能正在利用邪术继续逍遥法外、为非作歹的想象,更是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良知。强烈的正义感与焚心的怒火,最终压倒了内心的恐惧与犹豫。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若圣贤之道在此浊世难以伸张,若阳间律法在此地已然失灵,那便借幽冥之力,涤荡乾坤,以非常之道,还冤魂公道!”他猛地一握拳,指甲狠狠掐入掌心,尖锐的刺痛感让他混乱的思绪为之一清,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决绝。
但该如何呼唤?他毫无头绪,那些稗官野史、志怪传奇中的片段记载杂乱无章,岂可轻信?他只能努力回忆梦中那片无边无际的灰色混沌与那巨大的幽暗轮廓,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可供依循的痕迹。他想起梦中感受到的那股冰冷、古老、执掌着某种晦涩秩序的无上气息,想起那断断续续、却直抵灵魂深处的箴言。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夜露湿气的空气,努力让狂跳的心脏和纷乱的思绪平复下来。起身,走到油灯前,轻轻一吹,摇曳的火苗应声而灭,浓厚的黑暗瞬间吞噬了整个书房,只有窗外微弱的天光,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他摸索着回到榻边,依照记忆中某些残破古籍里模糊提及的方式,盘膝坐下,努力挺直脊背,试图摒弃脑海中一切杂念。
他闭上双眼,将全部心神凝聚,竭力在脑海中观想——观想那片没有天地、没有时间的灰色混沌,观想那在其中缓缓浮现的、由无尽幽暗光芒凝聚而成的巨大身影,观想那双跳动着冰冷火焰、能洞穿灵魂的眸子。他在心中默念,不是卑微的祈求,更像是一种带着破釜沉舟决心的宣告与叩问:
“玄冥……尊驾!既示我以沉冤,授我以秘辛,可知林澍如今身陷囹圄,步履维艰!阳世律法于此地似已僵死,凡俗之力难破铜墙铁壁!井下沉冤白骨,何时方能得见天日?邪术护身之恶吏,何时方能伏法受诛?林某愚钝,前路茫茫,恳请尊驾……再示途径!指明方向!”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如同厚重的淤泥,沉甸甸地压下来。
窗外只有风声穿过檐角,发出呜咽般的怪响,以及他自己胸腔内那越来越响、几乎要撞破肋骨的心跳声。黑暗中,他仿佛一个可笑的痴人,在进行一场无人回应、徒劳无功的独角戏。没有任何异象发生,那片灰色的混沌、那威严的幽影,并未因他这笨拙的尝试而显现分毫。
冰冷的挫败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他心中刚刚燃起的微弱火苗彻底浇灭。果然是自己异想天开,病急乱投医吗?就在他心神摇曳,几乎要彻底放弃这荒谬的尝试时——
蓦地!
一股难以言喻的、彻骨阴森的气息,毫无征兆地凭空降临,瞬间充斥了书房的每一寸空间!那不是冬日寒风的冷,而是一种深入骨髓、冻结血液、甚至连灵魂都要为之战栗的森然寒意!桌面上,那只残留着些许茶渍的杯子表面,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起一层晶莹剔透的淡淡白霜,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林澍浑身猛地一僵,每一根汗毛都倒竖起来,心脏骤然缩紧,仿佛被一只冰冷的鬼手狠狠攥住!
他猛地睁开双眼,赫然看到书房中央,那片最浓郁的黑暗仿佛拥有了生命一般,开始剧烈地扭曲、旋转,如同一个无形的漩涡!一丝丝极淡、却纯粹无比的幽暗光芒,从那漩涡中心渗透出来,不再像梦中那般凝聚成顶天立地的巨大轮廓,而是缓缓交织、勾勒出一个相对模糊、约莫常人身高的幽影。
它静静地伫立在冰冷的黑暗中,周身缭绕着若有若无的灰色雾气,面目依旧不清,唯有一双跳动着幽冷火焰的“眸子”,穿透一切阻碍,冰冷地、毫无情绪地落在他身上。
成功了?!不,或许并非他成功的呼唤,而是对方……恰好此刻前来,或是一直就在这附近的黑暗中,无声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林澍屏住了呼吸,强行压下几乎要冲出喉咙的惊呼,鼓起全部残存的勇气,艰难地抬起视线,与那双非人的、燃烧着幽火的眸子对视。他感到自己的灵魂都在那毫无温度的目光下微微战栗,仿佛下一瞬就会被彻底看穿、冻结。
【凡胎……孱弱……碍事……】
一个淡漠得没有一丝波澜的意念,直接在他脑海最深处响起,比梦中那次更加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评估与俯视。
林澍定了定神,努力压下灵魂深处的战栗,让自己的思绪保持尽可能的清晰,再次于心中急切地默念回应:“尊驾所示井中惨状,林某深信不疑!然王焕之把持县衙,上下皆其爪牙,党羽众多,更疑似有邪术护身,诡异莫测!林某势单力孤,如同螳臂当车,实难撼动!恳请尊驾指明,眼下该如何行事?那井中证据,该如何才能取信于阳世之人,将其罪行之铁证,昭示于公堂之上?”
幽影静立不动,周围的寒意却陡然加剧,书架上开始浮现更多细微的冰晶。
【阴证……阳世……难彰……律法……需物……】
【然……可视……可闻……】
断断续续的意念传来,冰冷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