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浊韵,是在出租屋墙角的霉斑里。
那时我刚被包工头扣了三个月工资,攥着皱巴巴的欠条蹲在地上,指甲缝里还嵌着工地的黄沙。出租屋在老楼七层,没电梯,窗玻璃裂着蛛网纹,风灌进来时,挂在铁丝上的旧衬衫像面破旗。
墙角的霉斑是青黑色的,像团化不开的墨,可那天傍晚,我盯着它发呆时,墨团里忽然浮起一点银亮——不是光,是活的,像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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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鱼,裹着潮湿的水汽,在霉斑里游来游去。
我伸手碰它,指尖传来一阵麻痒,像触到了刚晒过太阳的棉花。那银亮的鱼顺着我的指缝爬上来,钻进我的小臂,瞬间,我胳膊上因为扛钢筋磨出的旧伤不疼了。
我愣住时,门被撞开,三个穿黑西装的人站在门口,为首的一个长相帅气的青年,身穿道袍,手拿琉璃塔,别着枚玉扣,刻着清玄阁三个字。
林砚,男,二十七岁,无业,他念我的资料,声音像冰锥,你身上有‘浊韵’,按《灵韵律》,该由清玄阁收容。
我那时还不知道灵韵浊韵是什么,只觉得他们要抓我,就往床底躲。床底堆着我的旧鞋,其中一双帆布鞋的鞋底裂了,露着脚趾。
金丝眼镜男人没动手,只是挥了挥手,我身边的空气突然凝住,像被灌了水泥,我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身后的人拿出个琉璃瓶,瓶口对着我的小臂,那银亮的鱼突然变得焦躁,在我皮肤下游动,像要逃。
别挣扎了,金丝眼镜男人蹲下来,镜片反射着窗外的暮色,‘浊韵’是秽物,留在你身上,会让你发疯、腐烂。我们清玄阁是正道,是在救你。
可我那时闻到他身上有股香味,不是香水,是烧焦的味道,像有人把晒干的艾草扔进了火里。后来我才知道,那算是强行剥离别人灵韵时的味道——他说的救我,其实是要把我身上那点可怜的、从霉斑里来的浊韵,炼化成他们清玄阁的秩序灵韵。
就在琉璃瓶要碰到我胳膊时,床底的旧鞋突然倒了,一只帆布鞋砸在金丝眼镜男人的手背上。他皱了皱眉,手上的力道松了一瞬,我趁机咬了舌尖,血腥味让我清醒,那银亮的鱼像是感应到什么,突然炸开,变成一团银雾,裹着我冲出了凝固的空气。我撞开窗户,顺着老旧的下水管道滑下去,七层楼,我的手心被磨得血肉模糊,可我不敢停——我看见金丝眼镜男人站在窗边,嘴角勾着笑,那笑容不像正道,像猎人看着逃跑的猎物。
后来我才知道,他叫沈清玄,是清玄阁的阁主,整个灵域公认的正派领袖。而我,林砚,一个连工资都要不回来的农民工,因为身上那点从霉斑里长出来的浊韵,成了他口中危害秩序的秽物。
我逃到了城郊的废品站,跟一个叫老陈的拾荒者住在一起。老陈少了条腿,是年轻时在工地被砸的,他说他身上也有东西,在左腿的断肢处,像团暖烘烘的气,能让他夜里不疼。
那是浊韵,老陈啃着干硬的馒头,唾沫星子溅在馒头上,沈清玄他们说浊韵是脏的,要炼了它,其实是因为浊韵能生‘力’——不是蛮力,是能撑着人活的力。你看那些住在高楼里的‘正道’,他们的灵韵哪来的还不是从我们这些苦哈哈身上抢的。
我第一次见到灵域的全貌,是在废品站的破电视里。电视是老陈捡的,只能收到一个频道,画面里是沈清玄在玄清台讲道,他穿着雪白衣袍,身后是悬浮的琉璃塔,塔尖冒着金光。他说:灵域的秩序,需以纯净灵韵维系,浊韵滋生混乱,若不清除,天下将陷水火。
画面切到台下,一群穿黑袍的人押着几个跟我一样的普通人,他们的手腕上都有红痕——那是被琉璃瓶吸过灵韵的痕迹。其中一个女人怀里抱着孩子,孩子哭着要妈妈,可黑袍人一把夺过孩子,扔进了旁边的净化炉。炉口冒着青烟,我听见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小,而沈清玄站在台上,眼神都没动一下。
老陈突然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他捂着胸口,断肢处的暖气流出来,变成一团淡红色的雾。你看,他指着那团雾,声音发颤,这浊韵,是我儿子死的时候,从他眼泪里来的。他才五岁,得了白血病,没钱治……沈清玄说这是‘秽物’,可这是我儿子留给我的最后一点东西啊。
那天晚上,废品站来了黑袍人。他们是沈清玄派来的,要抓我和老陈。老陈把我推到废品堆后面,自己拄着拐杖冲上去,断肢处的红雾裹着他,像件血衣。可黑袍人手里有镇韵符,符纸一贴,老陈的雾就散了,他像被抽走了骨头,倒在地上,嘴角流血。
别碰他!我冲出来,胳膊上的银雾突然暴涨,像条银蛇,缠住了一个黑袍人的手腕。那黑袍人惨叫一声,手腕上的皮肤开始溃烂——后来我才知道,浊韵不会主动伤人,除非它感应到了极致的恶意。
可黑袍人太多了,他们拿着琉璃瓶,瓶口对着我,我的银雾开始被吸走,胳膊像被刀割一样疼。就在我要倒下时,废品堆里突然冲出一群人,他们都是被沈清玄迫害过的人,有的丢了灵韵,有的没了家人。他们手里拿着捡来的钢筋、铁皮,跟黑袍人打在一起,废品站的铁皮屋顶被掀翻,月光照下来,照在我们这些秽物的脸上,也照在黑袍人狰狞的表情上。
老陈最后还是死了,他用拐杖砸向一个黑袍人的头,被那人用符纸贴在胸口,红雾瞬间被吸进琉璃瓶,他的身体像泄了气的皮球,缩成一团。我抱着他冰冷的身体,银雾裹着我们,飞到了废品站的屋顶。我看着远处玄清阁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像座吞噬人的城堡。
那天晚上,我终于明白:所谓的正道,是用别人的血和泪铺成的;所谓的浊韵,是平凡人最后的尊严。我要变强,不是为了统治什么,是为了不让更多人像老陈一样,连自己珍爱的东西都守不住。
我带着一群同样有浊韵的人,逃到了灵韵荒原。那是片被沈清玄遗弃的地方,地上长着半透明的韵草,风一吹,草叶会发出像人叹息的声音。这里没有规则,没有正道,只有一群被世界抛弃的人。
刚开始,我们过得很苦。荒原上没有食物,只能挖韵草的根吃,根是涩的,吃多了会拉肚子。有人受不了,想离开,去找沈清玄认错,可他们刚走出荒原,就被黑袍人抓了,灵韵被吸光,尸体扔回荒原,成了韵草的肥料。
我们不能再逃了,我站在荒原的最高处,身边的银雾已经能裹住十个人,沈清玄说我们是混乱的根源,可他才是那个抢别人东西、杀无辜的人。我们要让灵域的人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正义’。
我开始教大家控制浊韵。浊韵不像沈清玄说的那样污秽,它能感知人的情绪,你善良,它就温暖;你愤怒,它就锋利。有个叫小雅的女孩,她的浊韵是从她妈妈的绣品里来的,她妈妈是个绣娘,被沈清玄抓去炼灵韵,绣品上的丝线沾了眼泪,变成了淡紫色的浊韵。小雅能用这浊韵绣出会动的花,花能治荒原上的拉肚子,还能赶走荒原里的噬韵兽——那是沈清玄放进来的怪物,专吃有浊韵的人。
可沈清玄不会让我们安稳太久。他派了清玄七子来荒原,七子是他最得力的手下,每个人都有纯净灵韵,能轻易打散我们的浊韵。为首的是他的大弟子,叫苏明轩,苏明轩的灵韵是从一百个孤儿身上炼来的,他的剑一挥,就能吸走一片人的浊韵。
第一次跟七子交手,我们输得很惨。小雅的花被苏明轩的剑劈碎,淡紫色的浊韵溅在地上,变成了黑色的灰。有个叫阿力的男人,他的浊韵是从他死去的妹妹身上来的,他冲上去要跟苏明轩拼命,结果被苏明轩的灵韵缠住,整个人像被抽干了水分,变成了一具干尸。
我抱着阿力的干尸,银雾在我身边沸腾,我第一次有了杀人的冲动。可就在这时,小雅拉了拉我的衣角,她的手上还沾着黑色的灰:林砚哥,我们不能变成他们那样……如果我们也杀人,那我们跟沈清玄有什么不一样
小雅的话像盆冷水,浇醒了我。我看着身边的人,他们的脸上有恐惧,有愤怒,可没有憎恨——他们只是想活下去,想守住自己的浊韵。我深吸一口气,银雾突然变得柔软,像一张大网,裹住了我们所有人。我们不杀他们,我说,我们把他们的灵韵还回去——还给那些被他们抢走灵韵的人。
我开始研究浊韵的本质。我发现,浊韵和所谓的纯净灵韵其实是同一种东西,只是沈清玄把灵韵里的痛苦善良思念这些情绪剥离了,只留下力量,所以才叫纯净。而我们的浊韵,因为保留了这些情绪,才显得混乱,可也正是这些情绪,让灵韵有了温度。
我试着用自己的银雾,去触碰苏明轩的灵韵。刚开始,银雾像碰到了火,被烧得滋滋响,可我没有放弃,我想着老陈的眼泪,想着小雅的绣品,想着阿力的妹妹,银雾突然变得温暖,像阳光一样,渗进了苏明轩的灵韵里。苏明轩惨叫一声,他的灵韵里突然浮现出无数张孩子的脸——那是被他炼走灵韵的孤儿。那些孩子的脸对着苏明轩哭,苏明轩的剑掉在地上,他抱着头蹲下来,嘴里喊着:不是我要杀你们……是师父让我做的……
其他六个弟子看到苏明轩这样,都慌了。他们想逃,可我们的浊韵已经连成了一片,像一张巨大的网,把他们困在里面。我们没有伤害他们,只是用浊韵唤醒了他们灵韵里的情绪——有的弟子想起了被自己抢走灵韵的母亲,有的想起了被自己扔进净化炉的孩子。他们跪在地上哭,像个孩子一样。
那天之后,越来越多的正道弟子来荒原找我们。他们不是来抓我们的,是来求我们帮他们唤醒灵韵里的情绪——他们受够了沈清玄的控制,受够了没有温度的纯净灵韵。荒原上的人越来越多,韵草开始变得翠绿,噬韵兽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会唱歌的韵鸟。
沈清玄知道后,气得发疯。他亲自带着玄清阁的所有人来荒原,要把我们彻底净化。他的灵韵已经变成了金色,像团太阳,一照下来,荒原上的韵草就开始枯萎。林砚,他站在金色的灵韵里,声音像雷,你以为你能改变什么秩序就是秩序,你们这些浊物,就该被毁灭!
我站在人群前面,银雾已经能裹住整个荒原。我看着沈清玄,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对秩序的偏执。你说的秩序,是用别人的命换来的,我说,这样的秩序,不要也罢。
我挥了挥手,银雾和所有人的浊韵连在一起,变成了一道巨大的彩虹——不是虚幻的,是能摸到的,彩虹上沾着眼泪,沾着思念,沾着所有平凡人的情绪。彩虹冲向沈清玄的金色灵韵,金色的灵韵开始融化,像冰一样。沈清玄惨叫一声,他的灵韵里浮现出无数张脸——那是他这辈子害死的人。那些脸围着他,问他为什么要抢他们的灵韵,为什么要杀他们。沈清玄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最后变成了一团金色的雾,散在了荒原上。
沈清玄死后,灵域的正道体系崩塌了。很多人问我,要不要当新的领袖,要不要建立新的秩序。我摇了摇头,我把自己的银雾分给了所有人,让他们把灵韵还给那些被抢走灵韵的人——有的还给了失去孩子的母亲,有的还给了失去妹妹的哥哥,有的还给了像老陈一样的拾荒者。
我又回到了以前的出租屋。老楼还在,窗玻璃的蛛网纹还在,墙角的霉斑还在,只是霉斑里没有银亮的鱼了。我找了份工作,在工地上搬砖,指甲缝里还是会嵌着黄沙,只是晚上回到出租屋,能吃到热乎的饭,能听到窗外的蝉鸣。
有人说我傻,放着大能不当,非要当普通人。可我知道,所谓的大能,不是拥有多大的力量,是能守住自己的正直——哪怕你像尘埃一样渺小,哪怕你面对的是整个世界的正道。
那天晚上,我蹲在墙角,看着霉斑发呆。突然,霉斑里又浮起一点银亮——不是我的,是隔壁的小女孩的。她妈妈生病了,她每天对着霉斑许愿,眼泪掉在霉斑上,就长出了这点银亮的浊韵。我看着那点银亮,笑了。
灵域还是那个灵域,有高楼,有荒原,有平凡人,也有想当领袖的人。可不一样的是,现在的灵韵,不再是被人争抢的宝物,而是每个人心里的温度——是眼泪,是思念,是善良,是哪怕在尘埃里,也能点燃的火焰。
我想起老陈,想起阿力,想起小雅,想起所有在荒原上跟我一起战斗的人。他们都很渺小,像尘埃一样,可正是这些渺小的尘埃,凑成了整个世界的光。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反理性——在所有人都追求力量、追求秩序的时候,我们选择守住自己的内心;在所有人都觉得正直没用的时候,我们用正直打败了所谓的正道。
窗外的风又灌进来,旧衬衫还是像面破旗,可我觉得,这面破旗,比沈清玄的琉璃塔更耀眼。因为它上面沾着的,是生活的烟火气,是普通人的正直,是尘中不灭的焰。
清玄录
我第一次见那东西,是在师父的瞳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