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么也没说,挽起袖子开始清理焖炉,准备下一炉的柴火。动作间,刻意放轻了声响。
日子仿佛被放入了一个新的轨道,紧张、疲惫,却有了明确的方向。
接下来的两天,叶斌几乎长在了厨房。每一次焖炉开启,那霸道浓烈的香气都比上一次更加张扬,更加勾魂摄魄。
叶记破败的门脸前,彻底变了光景。
巳时未到,门口便已挤满了人。不再是零星几个好奇的,而是黑压压一片,有昨日没买到的熟客,有闻风而来的新客,甚至有挎着菜篮子的妇人、穿着长衫的读书人,都伸长脖子等着那咔嚓一声脆响。
让让!让让!我先来的!
呸!老子天没亮就蹲这儿了!
叶小哥!今日多做一些吧!这哪够分啊!
铜钱雨点般落入那个破碗,很快又换成一个小木箱。五文一块的烤鸭,往往出炉不到一炷香便被抢购一空。后来的人只能嗅着空气里浓郁的余香,捶胸顿足,再三确定明日出炉的时辰。
对面茶馆的伙计早已没了看戏的心思,眼红地看着那汹涌的人潮,自家掌柜更是急得跳脚,最终也灰溜溜地挤进人群,试图高价从旁人手中转买一块尝尝。
第三日下午,最后一只烤鸭售罄。
人群散去,留下满地狼藉和盘旋不散的诱人香气。
叶斌关上那扇修了又修、依旧吱呀作响的破门,插上门闩。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他走到厨房角落,提起那个沉甸甸的小木箱,走到那盏昏暗的油灯下。苏婉宜正坐在小凳上,低头缝补一件他的旧衣,针脚细密却略显生疏。听到响动,她抬起头。
叶斌没说话,将木箱倾倒。
哗啦啦——
铜钱混杂着几小块碎银子,一股脑全倒在擦洗干净的灶台上,堆成一座小山,碰撞声清脆悦耳,在寂静的屋里回荡,几乎要溅出火星来。
烛火跳跃,映得满桌铜光闪烁,也映亮了两张同样疲惫却神情各异的脸。
叶斌看着那堆钱,长长地、彻底地吁出了一口气。胸腔里积压了三日的紧张、焦虑、不确定,随着这口气缓缓吐出。他伸出手指,拨开铜钱,露出底下那几块分量最足的碎银。
这里,他的声音因为连日吆喝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平稳,除去成本,净利差不多四两。三天,十二两有余。够还那六十两的利钱了。
他抬起眼,看向苏婉宜。
她捏着针线的手停在半空,目光落在那堆钱上,像是被那铜银的光泽刺了一下,眼神有些发直。嘴唇微微翕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这三天,她看在眼里。香气一日比一日浓烈,门外的人一日比一日多,他眼里的红血丝一日比一日重,晚上蜷在柴草堆里睡得沉如昏死。还有那些她从未听过的、关于烤滋味的惊叹和争抢,隔着门板不断钻进来。
这一切,都在无声地佐证着他那句鬼话连篇。
她沉默得太久,久到叶斌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明日,她忽然出声,声音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他们还会来要债。
我知道。叶斌点头,将那些碎银仔细拣出来,用一块旧布包好,揣进怀里,明日我去还利钱。剩下的债,再宽限几日。
他顿了顿,看着灶台上那堆铜钱:这些铜子儿,明日我去兑成银子。得想法子,多弄些鸭坯来。还有饴糖、香料……都不够了。
他说的是最实际的问题,语气平静,像是在商量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事。
苏婉宜放下手里的针线,目光从钱堆移开,落在他被烟火熏得发暗的脸上,又很快垂下,盯着自己的指尖。
东市鸡鹅巷的刘屠户,她声音依旧很低,却清晰,往常……爹在时,都是从他家拿的鸭坯。价钱还算公道。
叶斌微微一怔,随即点头:好,我明日去问问。
又是一阵沉默。
油灯噼啪响了一下。
苏婉宜站起身,没看他,端起灶台上那盏油灯,低声道:不早了,歇了吧。
灯光将她纤细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拉得很长。她端着灯,默默走向卧房。
叶斌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布帘后,听着卧房的门轻轻合上的声音。
他没有立刻去睡,而是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将灶台上的铜钱一枚一枚拾起,重新放回木箱里。铜钱相撞,发出单调却令人安心的轻响。
他知道,那六十两的巨债依旧如山般压着,赌坊的人绝不会善罢甘休,原料短缺更是迫在眉睫。
但此刻,听着卧房里再无动静,看着手边这箱沉甸甸的、带着烟火气的铜钱。
他第一次觉得,呼吸顺畅了些许。
活下去。
似乎,能活下去了。
——
第四日,天色阴沉,像一块吸饱了水的灰布,沉沉压在人头顶。
叶斌怀里揣着那包沉甸甸的、熔着这三日全部心血的碎银,深吸了一口带着潮气的冷风,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