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路客

第一章（第2页）

回家的车上，林薇一直偏头看着窗外，沉默得像一尊小雕像。李娟几次想开口，都被女儿周身那层冰冷的、拒绝交流的硬壳挡了回来。直到进了家门，林薇才哑着声音说了一句：妈，我没事。可能就是……运气不好吧。

李娟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想起自己昨天在群里发的那句运气好。

当天晚上，王老师在家长群里发了一条公告，语气官方：今日班级内发生一起不良恶作剧事件，已对相关同学进行批评教育。望家长们引导孩子文明交往，共同维护班级和谐氛围。

没有道歉，没有说明，更没有所谓的严查结果。群里短暂地安静了几分钟，随后被几条收到，老师辛苦了、一定会加强教育刷屏，然后迅速被讨论某个新出的奥数班的信息淹没。

李娟盯着手机屏幕，那股寒意顺着脊椎慢慢爬升。

2

事情似乎就这样过去了。林薇换掉了那件染红的衬衫，更加沉默地投入学习。但李娟感觉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她被拉进了一个名为五班精英加油群的小群，群主是这次月考第一、也是长期第一的男生孙驰的妈妈孙太太。

小群里的氛围热烈而高端。孙太太每天分享孙驰精确到分钟的学习计划表、重金购得的内部密卷、知名教授的线上讲座链接。其他几位核心成员的家长，比如数学课代表、英语演讲冠军的父母，紧随其后，踊跃地交换着资源，攀比着孩子的进度和成绩，言语间充满了某种心照不宣的优越感和结盟感。

孩子们必须抱团，资源共享，优势互补，才能对抗外面的竞争。孙太太在一次群语音里宣布，语气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我们内部要形成‘学习共同体’，互相督促，共同进步。那些拖后腿的、心态不稳的，自然会被淘汰。

李娟听着，胃里一阵不舒服。她尝试着在这个共同体里分享了一次林薇常用的英语阅读APP，附言：这个用来泛读挺好的，趣味性不错。

群里冷场了半小时。然后孙太太发了一条：谢谢分享。不过我们家孙驰的时间很宝贵，只读原版报刊和学术期刊。趣味性太强的，容易分散注意力。

后面跟着几个家长复制粘贴般的回应：是啊，时间最宝贵了。还是孙太太规划得科学。

李娟感到一种被无形排斥的尴尬。

几天后，林薇回来，眼睛底下两片浓重的青黑。

妈，‘学习共同体’晚上加课了，孙驰妈妈请了名师线上答疑，以后每周二四晚上再加两小时。

怎么没提前通知你作业写得完吗

孙驰妈妈直接在群里通知的。说不参加的，可能就是……觉得自己不需要提高吧。林薇的声音低下去，带着疲惫的沙哑。

李娟看着女儿强打精神的样子，到嘴边的反对又咽了回去。她不能让孩子被排除在外。

一个周四的深夜，李娟起来喝水，发现林薇房间的灯还亮着。她推开门，看见女儿竟歪在书桌上睡着了，脸侧贴着摊开的练习册，睫毛被未干的泪水粘成一绺一绺。台灯的光照着她瘦削的肩膀，随着呼吸轻微起伏。

李娟的心抽紧了。她轻轻走过去，想给女儿披件衣服，动作间，碰掉了挂在椅背上的书包。书包口没扣紧，里面的东西哗啦一下散落在地。

不是书，不是文具。

是碎片。被撕得粉碎、又被粗暴团在一起的试卷碎片。雪片一样，铺了一地。

李娟蹲下身，手指颤抖地捡起几片。能看到林薇娟秀的字迹，还有上面红色的、惊人的高分。是这次月考的试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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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地上，花了半夜时间，近乎偏执地将那些碎片一点点拼凑起来。语文，118；数学，119；英语……全是高分。是谁为什么

第二天，她直接找到了年级主任的办公室。那位总是笑盈盈、风度翩翩的张主任听她说完，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同情。

竟有这种事林薇妈妈，您先别激动。我立刻让人去查教室监控。

李娟等在办公室外，走廊墙上的荣誉榜照片里，那些优秀学生的笑脸此刻看起来无比刺眼。许久，一个技术人员模样的男人走出来，对张主任摇了摇头。

主任，真是不巧，初二五班那个区域的监控，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早上，正好系统升级，全部故障了，数据……没录上。

全部故障李娟盯着张主任。

张主任摊开手，脸上是无可挑剔的遗憾：太不巧了，您看这……学校近期确实在升级安防系统。唉，没有证据，我们也很难处理。孩子们之间的小摩擦，有时候是不是……过于敏感了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腔调，林薇妈妈，说句实在话，我观察林薇同学有一阵子了。她最近状态似乎不太稳定，几次小测成绩也有波动。是不是……心理压力太大了

他不等李娟回答，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打印好的文件，轻轻推到她面前。

《关于学生林薇自愿申请退出当前竞争性学习环境的说明》

五班的学习节奏确实比较快，竞争也激烈。我们完全理解有些孩子可能更适合一种……嗯……更宽松的环境。张主任的微笑无懈可击，这是学校出于对学生心理健康的关怀，提供的一个个性化选择。如果您觉得有必要，可以签了这份申请，我们会妥善安排林薇转到更平行的班级，这对孩子的长远发展或许更好。

李娟看着那张薄薄的纸，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这不是选择，这是驱逐。用最文明、最体面的方式。

她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我的女儿，不会转班。

3

转身离开时，她的后背挺得笔直，却能感觉到那道冰冷含笑的视线一直钉在她身上。

接下来的几天，李娟请了假，像疯了一样四处奔走。她去找班主任、找校长、甚至想去教育局。但得到的全是官腔十足的回应，像打在一团团棉花上。所有可能的证据都巧合地消失，所有知情的孩子都三缄其口。那个学习共同体的群依旧活跃，分享着更加高深的学习资料，庆祝着某个成员又在某个竞赛中斩获大奖。孙驰的名字被@了无数次，鲜花和鼓掌的表情刷满了屏幕。

林薇请了病假，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几乎不说话。李娟心焦如焚，却无计可施。

那天下午，李娟再一次从学校交涉无果出来，阳光刺得她眼睛发疼。鬼使神差地，她绕到了教学楼后面的行政楼。电梯无声地载她直达顶层。通往天台的门，竟然虚掩着。

风很大，吹得她几乎站不稳。杂乱的空调外机轰鸣着。就在一个僻静的角落，一堆废弃的学习材料和一些被风吹过来的垃圾之间，她看见了一个眼熟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