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出手,没有去接伞柄,而是直接握住了伞面下方冰凉的金属杆。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握着伞柄的手背。她的皮肤,比伞杆更冰。
她像是被烫到,猛地缩回了手。
伞到了我手里。
谢谢。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
她垂下手,插进风衣口袋里,避开了我的视线。沉默再次笼罩下来,只有雨丝落在伞面上的沙沙轻响。便利店的自动门开了又关,几个躲雨的学生喧闹着跑进去,又很快安静下来。
你……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被雨声衬得有些飘忽,身体好些了
嗯。我点头,目光落在她风衣下摆沾上的几点泥泞。那鹅黄色的裙角,被严实地遮住了。房东那边……处理完了
嗯。她也只是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便利店橱窗里那些花花绿绿的零食包装上。又是沉默。
这无言的沉默像一层湿透的棉布,裹得人透不过气。我们像两个被雨困住的陌生人,被迫站在同一把伞下,却各自心怀鬼胎,无话可说。
他……我终究没能忍住,那个字像带着倒刺的鱼钩,从喉咙里硬生生拖出来,划得生疼。
周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没有回头,依旧看着橱窗,侧脸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冷硬。过了几秒,她才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同事。昨晚……打电话是因为工作上的急事,手机没信号,他担心,今早路通了就赶过来了。
担心。赶过来。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解释得如此合理,如此轻描淡写,却又如此彻底地堵死了我所有可能的追问和……不甘。
我扯了扯嘴角,想做出一个原来如此的表示理解的表情,却发现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受控制。最终只是低低地哦了一声。
雨似乎下得更密了些。
我走了。周然忽然说,像是终于完成了某个任务,语气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她没有再看我,转身就要走进雨幕。
等等。我下意识地开口。
她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我从那个湿漉漉的塑料袋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东西——是那根在超市买的、一直没拆封的、打折的火腿肠。粉色的塑料包装在便利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廉价。
我往前一步,绕到她面前,将那根火腿肠塞进她风衣的口袋里。动作有些粗鲁。
这个……给你。我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带着一种连自己都觉得难堪的沙哑和笨拙,别……别总吃挂面。
我想起昨夜她那空空如也的购物车,和那碗清汤寡水的面。
周然猛地抬起头,琉璃般的眼睛愕然地睁大,直直地看着我。那里面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的狼狈——湿透的头发贴在额角,脸色苍白,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不合时宜的关切。她的嘴唇颤抖了一下,像是有什么汹涌的情绪即将冲破冰封的堤坝。眼圈迅速地红了。
但下一秒,她狠狠地咬住了下唇,硬生生将那股情绪压了下去。眼底的水光褪去,只剩下更深的、无法融化的冰冷和疏离。她飞快地低下头,避开了我的视线,手指在风衣口袋里紧紧攥住那根火腿肠,指节发白。
……谢谢。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然后,她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跑着冲进了细密的雨幕里,高跟鞋踩在积水的地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米白色的风衣背影迅速被雨帘模糊,消失在街角的拐弯处。
自始至终,她没有再回头。
11
最后的告别
我撑着那把伞,独自站在便利店昏黄的光晕下。雨丝斜斜地打在伞面上,发出单调的沙沙声。口袋里的那根火腿肠,像一块滚烫的烙铁,隔着薄薄的衣料灼烧着我的皮肤。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干净的、混合着雨水的冷冽气息。
便利店的玻璃门再次滑开,自动播放着欢快的电子音。我走进去,买了一瓶最便宜的矿泉水。拧开瓶盖,冰冷的液体灌入喉咙,冲刷着那股浓重的铁锈味和无法言说的苦涩。
走到公寓楼下,我停住脚步。抬头看了一眼那扇亮着灯的小窗,又低头看了看手里这把深色的、廉价的伞。伞骨冰凉,伞面在路灯下泛着湿漉漉的光。
然后,我松开了手。
啪嗒。
伞掉落在积着污水的路边,伞面歪斜着摊开,像一个被遗弃的、破败的句号。雨水很快将它彻底覆盖。
我没有回头,径直走进了楼道。铁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和那把被遗弃的伞。
上楼,开门,反锁。
狭小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旧桌子。空空荡荡,带着一股新刷墙壁的石灰粉味。我把湿透的外套脱下来扔在椅子上,走到窗边。
窗外,城市的霓虹在雨幕中晕染开模糊的光斑。街角便利店的白光依旧亮着。雨还在下,不知疲倦。我拿出手机,屏幕亮起。通讯录里,那个曾经置顶的、熟悉的名字,静静地躺在那里。
指尖悬停在删除键上方。
窗外,雨声淅沥。
窗内,一片死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