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医院里的清醒
意识像沉在冰冷的海底,模糊不清。断断续续的光影在眼前晃动:医院惨白的天花板,吊瓶里滴答的药水,护士冰凉的手指贴上额头……还有一股消毒水混合着某种廉价香水的气味。喉咙干得冒烟,每一次吞咽都像刀割。
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聚焦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坐在床边椅子上的人影。
不是周然。
是公司里一个刚来不久、性格有些咋呼的小姑娘,叫莉莉。她正低头刷着手机,指甲上贴着亮闪闪的水钻。
林哥!你醒啦!莉莉发现我睁眼,立刻放下手机凑过来,脸上带着夸张的关切,吓死我了!房东给我打电话说你晕在阁楼里了!高烧快四十度!幸亏我离得近!医生说你疲劳过度加上受寒,急性肺炎!得好好养着!
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堆,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插了根吸管递到我嘴边:快喝点水!房东那老混蛋,我帮你骂过他了!押金的事回头再说,你先养病!
温热的水顺着吸管流进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缓解。我看着莉莉描画精致的眉眼,听着她热络却带着距离感的关心,心底一片荒芜的平静。那个在台风夜里,会因为一声惊雷而死死攥住我手的人,此刻在另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有鲜亮的连衣裙,有深夜打来的电话,有我不再参与的、崭新的生活轨迹。
谢谢。我哑着嗓子说,声音像破风箱。目光扫过旁边床头柜,上面放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盒药,还有一个崭新的、包装都没拆的充电宝——是我在超市买的那个。
手机就放在药盒旁边。屏幕亮着,显示着时间:下午三点半。还有几条未读消息提醒。我伸出手,指尖冰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划开了屏幕。
置顶的一条,是周然发来的。时间显示是上午十点。
只有一张照片。
9
照片里的真相
照片的背景,是梧桐巷口那家招牌油腻腻的便利店。玻璃门被雨水冲刷得还算干净。便利店的屋檐下,一个穿着米白色风衣、身形挺拔的男人正撑开一把深色的长柄伞。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跟旁边的人说话,只拍到一个线条干净利落的下颌轮廓。照片的视角是从便利店里面往外拍的,隔着玻璃,有些模糊,但能清晰地看到,他旁边站着的,是周然。
她穿着那件我曾在衣柜缝隙里瞥见的、鹅黄色的连衣裙,外面罩着一件薄薄的卡其色风衣。头发精心打理过,柔顺地披在肩头。她微微仰着脸看着那个男人,脸上带着一种……我很久很久未曾见过的、轻松甚至带着点依赖的笑意。那笑容刺眼得像是盛夏正午的太阳,瞬间灼伤了我的眼睛。
照片下面,只有一行字,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他来接我了。雨伞,还你。
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情绪。像一场无声的交接仪式。
我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视线从那个男人模糊的侧脸,移到周然脸上那陌生的笑容,最后落在她手中握着的那把伞上——那把在超市门口,我强硬地塞给她的、廉价的长柄伞。伞柄上,还残留着昨夜她手心的温度和我掌心的汗意。此刻,它被握在她手里,像一个冰冷的道具,即将被归还。
胸腔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喉咙涌上一股浓重的铁锈味。我猛地侧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牵扯着肺部针扎似的疼,眼泪都咳了出来。莉莉吓得赶紧拍我的背,连声问怎么了。
我摆摆手,示意没事。重新靠回枕头上,大口喘着气。眼前一阵阵发黑。
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敲打着病房的窗玻璃,比昨夜温柔了太多,却带着一种缠绵不去的、令人窒息的阴冷。我闭上眼,那张照片却像烙铁一样印在脑海里。那个撑着伞的男人,那件鹅黄色的连衣裙,那个刺眼的笑容……还有那句冰冷的还你。
原来,那短暂的依偎,真的只是台风胁迫下的意外。她的恐惧是真的,那一刻的依赖是真的,但天亮之后,她的世界里有更坚实、更温暖的臂膀可以依靠。那把廉价的雨伞,完成了它短暂的使命,该物归原主了。
我拿起手机,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了很久。删删改改,最终只回复了两个字:
收到。
没有问他是谁,没有说祝你幸福,甚至没有多余的一个标点。像处理一件工作邮件。发送。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映出我此刻苍白而疲惫的脸,还有眼底那片荒芜的死寂。
傍晚,烧退了一些,人也清醒了些。莉莉帮我办了出院手续,又执意把我送到了她帮我临时找的一个短租公寓楼下。房子在老城区,条件简陋,但至少干净,能遮风挡雨。
林哥,你一个人行吗要不我……莉莉看着我苍白的脸色,有些不放心。
没事,谢谢。我打断她,声音依旧沙哑,但平静,今天麻烦你了,改天请你吃饭。
莉莉欲言又止,最终点点头:那你好好休息,有事打电话!她挥挥手,转身走了。
我拎着那个装着简单换洗衣物和药的塑料袋,推开短租公寓那扇嘎吱作响的铁门。楼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陈年的油烟味。打开那间位于一楼的、狭小但还算整洁的单间,把塑料袋随手扔在唯一的一张旧椅子上。
窗外,雨丝在昏黄的路灯光线下斜斜地飘着。楼下街角的便利店,亮着24小时营业的惨白灯光。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周然。
10
雨伞的归还
我在你楼下。方便下来吗还伞。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钝钝地撞了一下。她来了。带着那把伞。来彻底划清界限。
我走到窗边,撩起一点洗得发白的窗帘。楼下的便利店门口,昏黄的光晕里,果然站着周然。她撑着那把深色的长柄伞,穿着照片里的米白色风衣,身影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单薄和……疏离。她微微低着头,看着地面,看不清表情。
没有那个穿风衣的男人。只有她一个人。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肺部的隐痛提醒着我现实的冰冷。再睁开眼时,眼底最后一点挣扎的火苗也熄灭了。我抓起椅子背上搭着的一件旧外套披上,拉开门,走进了细密的雨帘里。
没有打伞。冰冷的雨丝落在头发上,脸上,钻进衣领里。几步就走到了便利店门前。
周然听到脚步声,抬起头。四目相对。
隔着细密的雨丝和昏黄的灯光,她的脸有些模糊。没有照片里那种轻松依赖的笑意,只有一种近乎苍白的平静,和眼底无法掩饰的一丝……疲惫她看着我,目光落在我湿漉漉的头发和肩膀上,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地把手中的伞往前递了递。
那把廉价的深色长柄伞,伞骨冰凉。
我伸出手,没有去接伞柄,而是直接握住了伞面下方冰凉的金属杆。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握着伞柄的手背。她的皮肤,比伞杆更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