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在看什么我故意问。
他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在看……颜色。
嗯
你的嘴唇,他声音低沉,在烛光下,是红的。他顿了顿,补充道,很鲜艳。
我愣住了。十年灰翳,他眼中的世界失去色彩,唯有灰白。如今,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告诉我,他看到了颜色,看到的,是我的唇色。
一股奇异的热流悄然涌上心尖。
昭武元年冬,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潮席卷京城。
我感染了风寒,病来如山倒,夜间竟发起了高烧,昏沉不醒。
迷迷糊糊中,感觉一只冰凉的手反复抚过我的额头,有人在我耳边焦灼地低吼着什么太医、废物。冰冷的苦药被渡入口中,有人紧紧抱着我,用体温温暖我冷得打颤的身体。
当我终于从浑浑噩噩中挣脱,睁开眼时,首先看到的是萧玦布满血丝的双眼,以及下巴上青色的胡茬。他穿着朝服,像是刚下朝就赶了过来,连衣服都未换。
醒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却又松了一大口气。
陛下……我开口,声音虚弱。
他立刻端来温水,小心地喂我喝下。
你昏睡了三日。他放下杯盏,语气是强压后的平静,但握着我的手却泄露了一丝颤抖,太医说,若再晚些……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眸色沉得吓人。
三日他竟然守了三日朝政怎么办
臣妾无碍了,陛下快去歇息……我试图劝他。
他却恍若未闻,只是抬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碰了碰我的脸颊,目光专注得近乎贪婪:以后,不许再病。
近乎霸道的命令,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后怕。
我看着他眼底的青黑,心中最坚硬的角落,仿佛被什么东西悄然融化了一角。仇恨之外,似乎有什么别的情绪,在病弱的恍惚里,破土而出。
病愈后,他待我愈发不同。虽依旧沉默寡言,但一些细微处的关心却无法掩饰。会过问我的饮食,会在我看书时默默添上灯油,会在雷雨夜下意识地将浅眠的我揽入怀中。
我们之间,开始滋生一种超越合作与利用的温情,缓慢却不容忽视。
昭武二年春,社稷安定,四海臣服。
上巳节,宫中设宴。新朝气象万千,席间一派和睦。作为皇后,我与他并肩接受百官朝贺。
酒过三巡,歌舞升平。萧玦忽然在桌案下,轻轻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掌心温热,带着薄茧,坚定而有力。
我微微一愣,侧头看他。他目视前方,接受着臣子的敬酒,侧脸线条冷硬,帝王威仪十足,唯有我知晓,他藏在袖中的手,正与我十指紧扣。
宴席散去,他携我登上宫墙最高处。春风拂面,远处万家灯火,星河璀璨。
阿缨。他唤我,声音融在夜风里,少了几分平日的冷厉。
臣妾在。
你看这江山,他遥指远方,声音沉静,曾是萧衍的玩物,如今是朕的责任。也是……你的。
我静静听着。
朕这一生,始于阴谋,长于黑暗。十年晦暗,所见皆灰。曾以为,此生便是如此,在灰霾中复仇,在灰霾中君临天下,亦在灰霾中孤寂终老。他缓缓说道,语气平缓,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
他转过身,面对着我,深邃的目光在夜色中亮得惊人:直到你出现。
你带着恨意而来,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劈开了朕眼前的灰霾。你让朕看到了血色,看到了……除了复仇之外,其他的颜色。
他抬手,轻轻抚上我的脸颊,指尖温热。
火场递刀,是缘起;选秀请嫁,是重逢;三年相伴,是试探亦是交付;宫变血泊,是终结亦是开始。
他的拇指摩挲着我的下颌,声音低沉而笃定:
阿缨,朕不需要三宫六院。这万里江山,朕只想与你并肩同看。这十年晦暗之后的所有色彩,朕只想与你共享。
你不是朕的皇后,他凝视着我,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你是灰霾散尽后,朕眼中唯一的鲜亮,是朕穷尽十年黑暗,终于找到的……人间。
夜风吹起我们的衣袂,交缠在一起。
我望着他,望着这个我曾视为复仇工具、嗜血阎罗的男人。他给了我重生复仇的机会,也给了我意想不到的深情。
恨意或许永远不会完全消失,但它已然找到了归宿,并悄然转化成了另一种更为复杂、也更为坚韧的情感。
我反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紧扣,迎着猎猎夜风,望向脚下璀璨的江山。
好。我轻声应道,声音融入春风,清晰而坚定,人间山河,我与陛下,同看。
他收紧了手,将我揽入怀中。
远处灯火阑珊,近处彼此心跳可闻。灰霾散尽,血色沉淀,前尘焚尽于火,余生皆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