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路客

第一章（第9页）

那天晚上，他敲开了我的房门。这是十八年来，他第一次主动、且心平气和地走进我的房间。他手里拿着一个银行卡，显得局促不安。

默默，他把卡递到我面前，声音干涩，这里面是二十万，比……比之前答应你妹妹的还多一倍。算是爸……爸妈给你的奖励。你上大学，用钱的地方多，别省着。

我看着那张卡，没有接。

我不需要。我平静地说，陈教授已经帮我申请了国家最高级别的奖学金和科研津贴，足够我完成学业，甚至还有富余。

父亲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表情极为尴尬。他似乎没想到，他能拿出的、最引以为傲的补偿，在我这里，竟然变得如此无足轻重。

那……那不一样，他急切地说道，这是爸妈的一点心意……默默，过去是爸妈不对，是我们……有眼无珠，忽略了你。你……你能原谅我们吗

他说出原谅两个字时，声音都在发颤。

我看着他，这个在我记忆里总是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男人，此刻却在我面前低下了他高傲的头颅。

我摇了摇头。

没有原谅，也没有不原谅。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是想明白了，我的人生，从一开始就和你们无关。没有你们的期待，我一样可以长成参天大树。所以，你们也不必愧疚，你们只是失去了一个你们从未真正拥有过的女儿而已。

我的话，让他彻底愣住了。他或许以为我会歇斯底里地控诉，或者会假意推辞后收下那笔钱，但他没想到，我会如此平静地，将我们之间的关系，划得如此清晰。

他最终还是把卡放在了我的桌上，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那张卡，我后来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几天后，林瑶填报了志愿。她的分数，最终只能去一所南方的普通211大学，读一个她并不喜欢的调剂专业。这对心高气傲的她来说，无异于一种流放。

去大学报到的前一天，她敲响了我的房门。她瘦了很多，眼睛红肿，曾经的骄傲和跋扈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褪去光环后的憔悴。

姐。她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这是十八年来，她第一次真心诚意地叫我姐。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对不起。她抬起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以前……是我错了。

我依旧沉默。一句迟到了十八年的对不起，对我而言，早已没有任何意义。

见我没有反应，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我桌上。

是我高考那天没有收下的那支，她淘汰下来的黑色水笔。

这个……还是想给你。她哽咽着说，我知道它现在配不上你了……但我……我不知道还能给你什么。姐，祝你……前程似锦。

说完，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跑了出去，门外传来她压抑不住的哭声。

我看着桌上那支笔，许久，才将它收进了抽屉的最底层。我不会用它，但也不会扔掉。它会像一个标本，提醒着我那段不被善待的过去，以及我是如何一步步，靠自己走出来的。

九月，开学季。

父亲和母亲坚持要送我去北京。我本想拒绝，但陈教授打来电话，劝我给他们一个机会，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给我自己的人生，做一个不留遗憾的了结。

我同意了。

去火车站的那天，林建国开着车，张兰坐在副驾驶，我坐在后排。车里的气氛，依旧尴尬而沉默。

到了车站，他们抢着帮我拿行李，忙前忙后，那种殷勤和小心，与两个月前送考时的场景，形成了无比讽刺的对比。

检票口，母亲终于忍不住，拉着我的手哭了出来：默默，到了学校，要好好照顾自己，缺什么就跟妈说，妈给你寄……家里……你永远是这个家的孩子，有空……常回来看看。

父亲站在一旁，眼眶通红，想说什么，却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看着他们斑白的两鬓和眼角的皱纹，心中那块坚硬的冰，似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我没有恨他们，因为恨意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消耗我自己。我只是，无法再像从前那样，毫无保留地去爱他们了。

你们也保重。我抽出自己的手，只说了这四个字。

然后，我转过身，没有再回头，随着人流走进了检票口。

我知道，从我踏入这个站台开始，过去的一切，都将成为我身后渐行渐远的风景。我的人生，将驶向一个全新的、充满无限可能的远方。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陈教授发来的信息。

我在出站口等你。

我笑了。

阳光透过车站巨大的玻璃穹顶，洒在我的身上，温暖而明亮。

我抬头望去，前方的路，清晰而宽广。

在那里，有等着我的师长，有志同道合的伙伴，有浩瀚无垠的知识海洋，还有一个属于我林默的、光芒万丈的未来。

至于身后的那个家，那些人，那些事，就让他们留在过去吧。

他们不必追，我亦不会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