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顶没有任何标识的青布小轿,悄无声息地将我从谢府侧门接走,抬入了那重重宫阙。
我被安置在一处偏僻安静的宫苑,名为揽月阁。身份是新入宫的女官,陛下亲点,司职文书整理。
脱下穿了整整三年的男子官袍,换上宫中女官的浅碧色衣裙时,我看着铜镜里那个陌生而苍白的女子,恍如隔世。
束胸的布带被扔在一旁,胸口被长久禁锢的柔软终于得以呼吸,却带着阵阵隐痛。镜中人,身姿纤细,眉眼间还残留着几分挥之不去的英气,却被巨大的惶恐和麻木笼罩。
新的身份,新的牢笼。
日子仿佛陷入了另一种诡异的平静。
他并未立刻召见我,也未做出任何逾越之举。我每日在揽月阁整理那些似乎永远也整理不完的陈旧书册,日子清闲得令人窒息。
偶尔在宫道上遇见,他乘坐龙辇经过,我依制跪伏在路边,只能看到那明黄的袍角从眼前掠过,不曾有片刻停留。
仿佛那日御书房里步步紧逼、撕碎我所有伪装的帝王,只是我的一场噩梦。
但我知道,不是。
那四名曾随我去淮安的侍卫,被调到了揽月阁附近当值。尤其是赵毅,他看我的眼神,复杂难辨,带着一种沉默的了然和……或许是怜悯。
宫里的风从未停过。关于我这个突然出现的、陛下亲点的谢女官的来历,猜测纷纷。但因我深居简出,又无宠幸的迹象,那些流言渐渐也淡了下去。
直到那日,宫中夜宴。
我作为低阶女官,本无资格列席,却被高公公一道突如其来的口谕,叫去侍奉。
宴至酣处,丝竹喧天。我垂首侍立在角落,尽量让自己隐形。
他却忽然在满殿欢笑中点了我的名。
谢女官。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好奇与探究。
我心脏一缩,上前一步,躬身:奴婢在。
朕听闻,你兄长谢珩生前,琴艺一绝。他端着酒杯,语气闲适,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问,你可知,他最爱弹奏哪首曲子
殿内静了一瞬。
我指尖冰凉,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垂眸应答:回陛下,兄长……最爱《猗兰操》。
《猗兰操》孔仲尼伤不逢时之作……他若有所思,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难以言喻的深意,倒是契合。可惜,天妒英才。
他语气里的惋惜听起来那般真实,我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
既然如此,他放下酒杯,淡淡道,便由你,为朕与众卿,奏一曲《猗兰操》,以慰谢卿在天之灵吧。
我猛地抬头,撞上他深邃的眼。
他明知我并非兄长,兄长擅琴,而我自幼体弱养在别庄,所学庞杂,却唯独于音律一道并不精通!他这是要我当众出丑还是要再次提醒我,我如今的一切,都系于那个已经死去的身份
掌心沁出冷汗。
奴婢……琴艺粗陋,恐污圣听……我试图推拒。
无妨。他打断我,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心意到了便可。
内侍已然抬来了古琴。
众目睽睽之下,我别无选择。
走到琴案前坐下,指尖触摸冰凉的琴弦,微微颤抖。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兄长昔日弹奏的片段,生涩地拨动琴弦。
琴音滞涩,错漏百出。席间隐约传来几声压抑的低笑。
我脸颊滚烫,羞耻得恨不得立刻消失。只能死死低着头,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琴弦上,试图挽回一点局面。
就在我慌乱之际,一双温热的大手忽然从身后覆上了我冰凉颤抖的手背。
龙涎香的气息瞬间将我包裹。
整个大殿刹那间鸦雀无声,所有乐声、笑语戛然而止。
他不知何时离开了御座,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我的身后。
他的胸膛几乎贴着我的脊背,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我的手被他完全包裹在掌心,那带着薄茧的、属于帝王的手指,强有力地引导着我的手指,拨弄着琴弦。
音错了,他的声音低低沉沉,响在我的耳际,只有我能听清,调也慢了。看来,谢卿未曾好好教过你。
我浑身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只能任由他操控着我的双手。
在他的引导下,滞涩的琴音忽然变得流畅起来,哀婉悱恻的《猗兰操》从他指尖流泻而出,带着一种我永远无法企及的雍容气度。
整个大殿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九五之尊的皇帝,竟离席为一个低微的女官执手抚琴!
那不仅仅是恩宠,那是一种近乎赤裸的宣告!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他却并未立刻松开我的手,反而就着这个姿势,微微侧首,唇几乎贴上我的耳垂,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
学不好,往后,朕亲自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