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宁正和席忆晾绣好的帕子,闻言都笑了。席忆把最后一块帕子夹在竹竿上,轻声道:大姐心细,若真有缘分,她自己会有数的。
傍晚席忻回来时,手里除了绣铺的账本,还多了支素银的发簪,样式简单,却打磨得很亮。魏宁没多问,只给她盛了碗绿豆汤:天热,解解暑。
席忻接过碗,小口喝着,忽然轻声说:沈先生说……过几日还来借书。
席忆在旁边剥梅子,闻言抬头笑了笑——风从院外吹进来,带着茉莉的香,也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甜,像这入夏的日子,慢慢就暖热起来了。
沈砚果然守信,隔了三日午后又来书局。这次他没急着找书,倒是站在柜台前,看着席忻低头核账的侧脸,犹豫了片刻才开口:前日借的诗集里,夹着张绣样,是姑娘的吧
席忻抬眼,见他手里捏着张素白的纸,纸上用淡墨描着半枝兰草,正是前几日她替魏宁整理旧样时,不小心夹进书里的。她起身去接,指尖刚要碰到纸角,沈砚却轻轻往回带了带:这兰草描得好,风骨里带着韧气。
席忻顿了顿,没接话,只垂着眼道:先生若喜欢,送您便是。
那怎么好。沈砚忙把绣样递过去,指尖又擦过她的指尖,这次他没躲,反倒笑了笑,我在省城时学过几日篆刻,明日送方小印来抵吧,就刻‘兰心’二字,配这绣样正好。
席忻没应声,却没再像前次那样退开,只转身把绣样收进抽屉,算盘珠子拨得却慢了些。
这日晚饭,席恒扒着碗边,凑到席忻耳边小声问:大姐,那沈先生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呀他看你的时候,眼睛都不挪窝呢。
席忻夹菜的手顿了顿,抬手敲了敲她的额头:小孩子家懂什么。话虽硬,嘴角却没绷住,悄悄弯了个浅弧。
第二日沈砚果然送来方青田石小印,印面不大,兰心二字刻得清隽。席忻接了印,竟破天荒留他喝了杯茶。两人坐在书局后院的葡萄架下,沈砚说省城的事,说他读的书,席忻便听着,偶尔应一句书局的琐事,说哪类书近来卖得好,说邻镇绣铺新出了什么花样。
风从葡萄叶缝里漏下来,吹得茶杯沿的热气轻轻晃。沈砚看着席忻端茶杯的手——手指修长,指节因常年拨算盘、翻书页,带着点薄茧,却干净得很,像她描的兰草茎,看着素,摸着却扎实。
我原是要去京城赴考的。沈砚忽然说,路过镇上歇脚,竟觉得……这书局的日子,比京城的考场有意思。
席忻捏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没接话,却听见院外席恒扯着嗓子喊:大姐!娘让你回家试新做的凉糕!
她站起身时,沈砚也跟着站起来,轻声道:明日我还来。
席忻没回头,只轻轻嗯了一声,耳根的红却漫到了脸颊。
这日魏宁看着席忻把那方兰心印小心翼翼收进妆匣,挨着母亲魏清留下的那支旧银簪摆着,忍不住笑着跟席昱说:你看这孩子,嘴上硬得像块石头,心里早软了。
席昱翻着刚到的新书,慢悠悠道:随她娘,也随你——当年你不也攥着我递的热粥,嘴硬说‘才不谢你’,转头就把粥碗擦得干干净净收着
魏宁被他说得脸红,伸手拍了他一下,却忍不住笑。院里席忆正教席恒用丝线缠猫爪——雨点总爱扒葡萄架,席恒怕它伤着爪子,非要给它做小鞋,两人蹲在廊下,叽叽喳喳的笑声混着风里的葡萄香,甜得很。
夜里席忻躺在床上,摸出那方小印在灯下看。石质凉沁,字口却暖,她忽然想起沈砚说书局的日子有意思时的眼神,亮得像落了星子。她其实早听掌柜说过,沈砚是省城有名的才子,原是要去京城搏前程的,哪会真留这小镇。
可第二日天刚亮,她还是忍不住对着铜镜,把那支沈砚送的素银发簪,悄悄别在了鬓边。
刚走到书局门口,就见沈砚站在老地方,手里提着个小竹篮,见她来,眼睛亮了亮:今早路过李婶的果园,见梅子熟得正好,摘了些,想着……配姑娘的绿豆汤正好。
席忻看着他额角的薄汗,看着竹篮里圆滚滚的青梅,忽然轻声道:书局后墙的蔷薇开了,先生若不忙,可愿……陪我剪两枝插瓶
沈砚愣了愣,随即笑起来,眼里的光比日头还暖:乐意之至。
风从两人中间吹过,带着蔷薇的香,也带着青梅的甜。席忻走在前头,鬓边的银簪轻轻晃,她没回头,却知道身后的人正跟着,脚步稳当,像要跟着她,把这小镇的日子,慢慢走成细水长流的暖。
6
暖日长续
席忻与沈砚的事定下来时,正是秋桂飘香的时节。沈砚终究没去京城,托人回省城辞了荐书,就在席记书局旁租了间小院子,一边帮着席昱整理旧书,一边教镇上的孩童识字——他说,守着书局的墨香,守着会描兰草的人,比京城的官帽实在。
席家的喜事刚过,席恒倒先迎来了段巧缘。那日她去后巷给雨点买小鱼干,撞见个穿短打的年轻货郎正蹲在墙根叹气,担子翻在一旁,筐里的糖人摔碎了好几个。货郎叫石敢,是邻镇来的,方才为躲乱窜的猪崽崴了脚。
席恒本就心热,见他疼得龇牙咧嘴,竟蹲下来帮他拾糖人碎渣:你这糖人捏得像模像样的,摔了怪可惜。石敢愣了愣,见是个圆脸蛋的姑娘,眼睛亮得像葡萄,忍不住挠挠头:姑娘不嫌弃就好——这脚崴了,怕是赶不回邻镇了。
席恒干脆把他扶回了席家,魏宁找了跌打药给他敷上,席忆还端了碗热粥。石敢过意不去,第二日脚好些了,就捏了个雨点模样的糖猫送来,捏得活灵活现,连雨点断过的那只后腿都记得清楚。
打那以后,石敢常绕路来镇上,有时送些新捏的糖人,有时捎来邻镇的新鲜果子。他话不多,却实在——见席家后院的柴垛空了,会悄悄劈满;见席恒蹲在河边捞鱼鞋湿了,会脱了自己的鞋给她换。有回席恒爬树掏鸟窝摔下来,是石敢眼疾手快接住她,自己后背撞在树干上红了一大片,却还笑着说:你这小丫头,比糖人还脆。
席恒的心就这么被撞软了。她不再追着猫跑,反倒爱蹲在石敢的糖人担子旁看他捏糖,看他粗粝的手指捏出细巧的花鸟,看他被孩童围着时眼里的憨笑。魏宁瞧在眼里,跟席昱说:石敢这孩子,手脚勤快,心又实,配恒儿正好——都带着股热辣辣的活气。
倒是席忆,性子温吞,心里似也没装着儿女情长的事,只日日陪着魏宁描绣样,替席忻照看书局的账目,闲了就给雨点梳毛,或是坐在葡萄架下翻书。席忻有时问她:有没有瞧上眼的她总笑:急什么,缘分该来的时候自会来。
缘分来的时候,倒真带着点书香气。那是冬日里,席忆替席昱去邻镇的书坊取订好的古籍,恰逢书坊掌柜的儿子温郁在整理父亲留下的手稿——温郁是个画师,父亲过世后便守着书坊,平日里少言寡语,只爱对着旧画发呆。
席忆去时,他正对着幅未完成的《寒梅图》蹙眉,笔悬在半空落不下去。席忆凑过去看了眼,轻声道:先生是不是觉得少了点暖意温郁转头,见是个穿浅碧裙的姑娘,眉眼温润,像画里走出来的。
席忆指着画中梅枝:若在枝桠间添只缩着脖子的小雀,或是在雪地里描几点未化的残红,许是……能暖些。温郁愣了愣,提笔添了只啄雪的小雀,画果然活了——冷梅似也沾了点雀儿的气,不那么孤寒了。
自那以后,席忆常去书坊取书,有时会站在温郁身后看他作画,偶尔说句这里的墨似可淡些那片云若带点粉会软,竟都说到了点子上。温郁也爱听她说话,她的声音软乎乎的,像温水漫过心尖,连带着他笔下的画,都添了几分温润。
开春时,温郁送了幅画给席忆,画的是席家院角的茉莉,茉莉下坐着个姑娘,正低头给猫梳毛,眉眼、发梢都透着柔。画旁题了行小字:茉莉开时,暖意自来。
席忆把画挂在窗前,风一吹,画里的茉莉似也动了。魏宁看着女儿望着画时嘴角的浅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这孩子的缘分,不像席忻的清隽,也不像席恒的热辣,倒像她描的绣样,针脚细密,慢慢就暖透了日子。
后来席家的三个女儿都成了家。席忻与沈砚守着书局,闲时沈砚读书,席忻描兰,偶有争执,也是为了某页书的注脚;席恒跟着石敢走街串巷卖糖人,她的笑声混着孩童的嬉闹,比糖还甜;席忆则和温郁住在邻镇的书坊旁,他作画,她描样,画里总带着绣样的暖,绣样里也含着画的清。
魏宁和席昱常坐在院里的葡萄架下,看雨点懒洋洋地晒太阳,听远处传来的叫卖声、读书声,偶尔相视一笑——当年被宋家算计着要碾碎的日子,如今被三个女儿续得这样长,这样暖。
风过蔷薇,香漫庭院,日子就像魏宁泡的梅子酒,初时微酸,酿着酿着,就成了化不开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