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忻忆恒守
席家的书房里总摆着幅没落款的字,是席父席昱当年写给妻女的——忻于所遇,忆昔温言,恒守初心。字是寻常的楷体,却藏着三个女儿的名字由来,也系着他与妻子宋宁半生的念想,只是那念想里,早掺了些宋宁不愿多提的疤。
宋宁原是宋家大小姐,可这大小姐的名分,在她那贪利的爹宋大山眼里,远不如一箱金银实在。她打小在绸缎堆里长大,指尖能描精致的花样,说话时语调软和,偏生心里有股韧劲——当年宋大山为了给游手好闲的儿子宋华换桩能捞好处的亲事,竟想把她许给个年过半百的盐商做妾。是她连夜揣着母亲留的半箱诗卷跑出来,在渡口撞见了赶去进书的席昱,他递过来的那碗热粥,成了她往后日子里常暖着心的光。
大女儿出生那年,书局刚扛过一场纸价疯涨的坎儿,宋宁抱着襁褓里的婴孩,指尖还在发颤——前几日宋梅托人捎信,说宋大山又在念叨她不孝,要宋华来席家借钱。席昱握住她的手,提笔写了忻字。忻是心敞亮,他声音轻得像怕惊着孩子,盼她这辈子,遇着的都是能让心暖的人,别沾着那些糟心事。后来席忻长成端方模样,管起家事条理分明,有回宋华真找上门来撒泼,是她冷着脸叫人请了里正,字字句句摆清道理,末了还淡淡补了句:我娘嫁进席家,就与宋家那些腌臜事无干了。宋宁躲在门后听见,眼眶热得发潮——女儿的忻,是护着她的锐。
二女儿落地时是暮春,宋宁抱着她坐在廊下,风拂蔷薇落了满襁褓,她却想起当年被宋梅偷换了信物、害她差点错过与席昱约定的事。席昱凑过来,指尖碰了碰婴孩软脸:叫忆吧。宋宁抬眼,他便慢声道:记着暖的,忘了凉的。记着此刻的风,记着身边人的好,就够了。席忆后来真成了最会忆暖的那个。她记得母亲绣蔷薇用的银红线,记得父亲藏在书里给母亲的小笺,更记得有回宋梅上门哭诉日子难,是她悄悄拉着宋宁的手说:娘,她眼里没悔意呢,咱不接那茬。她的忆从不是糊涂账,是护着母亲的明。
小女儿来得巧,年初一清晨的哭声撞碎晨静。席昱守在产房外攥着平安符,想起宋大山总说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偏要把家产全塞给宋华。等见着孩子红扑扑的脸,他落笔写恒:恒是守住真。席恒果然鲜活,追着风跑时像团小火焰,有次撞见宋华在院外扒窗,竟捡起石子就扔过去,脆生生喊:不许看我娘!宋宁把她拉进怀里,她还梗着脖子说:爹说的,咱家人就得护着自家人!她的恒是热辣辣的勇,是护着母亲的烈。
2
蔷薇暖护
有回宋宁翻出那幅字,席忆正按肩,席忻理账本,席恒数糖块。席昱走进来添了行有女如斯,夫复何求,宋宁摸着字幅边角,突然笑了——当年被宋大山、宋华、宋梅算计着要踩碎的日子,竟被身边这几个姓席的,护得这样暖。
窗外蔷薇落了片在纸上,软乎乎的,像女儿们贴在她脸上的吻。
暮春的雨总带着股黏糊劲儿,淅淅沥沥打在席家院角的蔷薇架上,把粉白的花瓣泡得软塌塌的。宋宁坐在窗下翻着针线笸箩,指尖刚拈起根银红线,就听见院门外传来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还夹着丫鬟青禾惊惶的低喊:二姑娘!您慢些跑——
话音未落,帘子就被呼地掀开,老二席忆怀里抱着个竹筐闯进来,筐底垫着层软布,里头卧着只浑身湿透的小野猫,正抖得像片秋风里的落叶。娘,她鼻尖沾着点泥,眼睛亮得惊人,方才在后巷捡着的,腿好像折了。
宋宁放下针线迎过去,指尖刚触到猫毛,就听见前院传来老大席忻清冷的声音:青禾,去看看是谁在门口喧哗。跟着是老三席恒拔高了的嗓门:姐!是那个坏舅舅!他又来拍门了!
席忆抱着猫的手猛地一紧。宋宁的心也沉了沉——宋华。这雨地里的,他来做什么。
席忻已经掀帘进来,她刚从书局回来,青布裙上还沾着些墨点,脸色却镇定得很:娘,我去应付。她瞥了眼席忆怀里的猫,又补充道,让厨房烧盆热水,给二妹擦擦脸,顺便……把后院的门闩好。
席恒攥着拳头跟在后面:我也去!我扔石子砸他!
恒儿。宋宁轻轻叫住她,指尖在她发顶揉了揉,站娘这儿。她抬眼看向席忻的背影,那背影挺得笔直,像株刚经历过风雨却没弯过腰的竹。当年宋大山要把她卖去盐商家时,她也是这样攥着包袱站在渡口,以为前路只剩黑,是席昱递来的那碗热粥,是后来这三个女儿一点点长起来的模样,才让她敢重新抬头看天。
席忆把猫放进怀里捂着,凑到宋宁耳边小声说:娘,我刚才听见他跟青禾说,是姥爷让来的,要……要借银子给舅舅娶媳妇。
宋宁闭了闭眼。宋大山的心思,她闭着眼都能猜着。宋华都快三十了,游手好闲的性子没改过半分,哪家肯把姑娘嫁给他估摸着又是看上了哪家的好人家,想拿银子去砸,砸不成,就又把主意打到她这里来了。当年她陪嫁的那点东西,早被宋梅借着替姐姐保管的由头哄骗得差不多了,如今席家这小书局,是席昱守着祖业一点点撑起来的,哪有闲钱填宋家那个无底洞。
前院的争吵声隐约传进来,宋华那粗嘎的嗓子像破锣:席忻!你少跟我摆架子!我是你娘的亲弟弟!借点银子怎么了你娘当年要是没我爹养着,能有今天
跟着是席忻没什么起伏的声音:我娘当年是被你们逼着跑出来的。席家的门,不借脏钱。
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宋华像是急了,我告诉你,今天这银子你们要是不借,我就……我就去街上说你们席家忘恩负义!让你们书局的生意也做不成!
席恒气得跺脚:你胡说!我爹最仁厚了!
宋宁按住她的手,起身想去前院,却被席忆拉住了。娘,二女儿的手心温温的,攥得她很紧,大姐能应付。您去了,该想起那些不高兴的事了。
宋宁看着女儿清亮的眼睛,那里面映着窗台上母亲留传下来的那盆茉莉——去年冬天差点冻死,是席忆悄悄埋了碎姜在根下,开春竟抽了新芽。这孩子总记得暖的事,倒比她这个当娘的,更懂怎么护着日子。
正愣神间,前院突然没了声。过了片刻,席忻掀帘进来,手里还捏着张纸,脸色比刚才冷了些:他留下这个,说是……当年我娘走时,从家里‘拿’走的东西清单,要我们折价还。
纸上的字歪歪扭扭,墨迹还洇着雨痕,列着些绸缎十匹银钗两对的名目,大多是当年宋梅偷偷拿去,如今反倒赖在了宋宁头上。
席恒凑过去看了一眼,气得把手里的糖块都扔了:胡说八道!那银钗明明是三姨戴过的!
席忆也皱起眉:我记得娘说过,走的时候只带了姥姥留的那箱诗卷。
宋宁接过那张纸,指尖微微发颤。不是气的,是冷。像当年那个被宋梅换了信物、在渡口等了整夜的冬夜,风也是这么往骨头缝里钻。
席忻伸手按住她的手:娘,别理他。我已经叫里正过来了,让他评评理。宋家要是敢去街上闹,里正自有说法。
里正是看着席昱长大的,最清楚席家的品性。宋宁知道席忻想得周全,可心里那点旧伤还是被勾了起来,像被雨泡软的蔷薇刺,轻轻一碰,还是疼。
席忆突然松开她的手,转身跑出去,片刻后端着个小瓷碗回来,碗里是刚温好的蜜水:娘,喝口甜的。她把碗递到宋宁嘴边,又小声说,方才我给小猫裹腿时,它还舔我手呢。您看,连小猫都知道谁对它好。那些不好的人,不用记着。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一点,落在席忆的发顶,泛着柔和的光。宋宁喝了口蜜水,甜意从舌尖漫到心里,刚才那点冷意,竟慢慢散了。
是啊,不用记着。她有三个女儿呢。一个替她挡着风雨,一个帮她记着暖,还有一个,会像小太阳似的,把那些阴翳都晒得干干净净。
席忻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扔进灶膛,火光噼啪一声,就把那些腌臜事烧得没了影。席恒正蹲在廊下看席忆给小猫喂米汤,嘴里还叽叽喳喳地商量着给猫起名字。
宋宁靠在窗边笑了。当年宋大山、宋华、宋梅算计着要毁了她的路,可她偏在这席家的小院里,守着丈夫和女儿,把日子过成了如今这般——有蔷薇香,有蜜水甜,还有女儿们暖乎乎的笑声。
这就够了。
3
雨点暖晴
灶膛里的火光跳了跳,把席忻的侧脸映得亮堂堂的。她瞥了眼廊下凑在一起的妹妹们,转回头时,声音放得轻了些:里正刚走,说宋华要是再上门胡搅,就让保长来押他去祠堂——宋大山最要脸面,祠堂里的老族规他不敢违。
宋宁点点头,指尖却还捏着那只空了的蜜水碗。席忆刚喂猫时,小猫瘸着腿往她怀里蹭的模样,倒让她想起年轻时的宋梅——那会儿宋梅还没如今这般尖酸,总爱跟在她身后姐姐、姐姐地叫,有次她把母亲留的银镯子摘下来给宋梅戴,宋梅还攥着她的手说姐姐的东西都好看。谁成想后来……
娘席忆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手里还托着块刚从灶上拿下来的热糕,发什么呆呢方才恒儿说要给猫起名叫‘雨点’,你觉得成不
宋宁被热糕的甜香拽回神,接过糕时指尖烫了下,又被席忆赶紧用帕子擦了擦。雨点这名字憨得可爱,倒像席恒能想出来的。她咬了口糕,糯叽叽的甜里混着桂花香,是席昱前几日特意买的桂花糖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