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宏图像是被蓝背心那句怯生生的话猛地拽回现实,混沌的脑子“嗡”地一下清明了。
“都别愣着了!”他粗着嗓子吼了一声,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沙哑,却比刚才吹哨时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果断,“今天课停了!小周、大勇,你们几个没受伤的,把场子收拾干净,滑石粉扫了,器械归位,听见没有?”
被点到名的几个学员忙不迭应声。
他们看着满地狼藉——翻倒的塑料凳腿还翘在半空,散落的拳套沾着汗渍,地板上暗红的血点混着白花花的滑石粉,像幅潦草却滚烫的画。
他们攥了攥拳,没多说什么,默默抄起墙角的扫帚,木柄触到掌心时,还能想起刚才场中那股豁出去的狠劲。
赵宏图已经转身去抱徐智。
少年身子轻得像片叶子,可往起抱的时候,却硬挺挺地梗着脖子,疼得额角冒汗,喉间溢出细碎的抽气声,却偏要自己撑着膝盖站直:“师傅,我能走。”
“逞什么能。”赵宏图低骂一句,语气却软得像浸了水的棉絮,粗糙的手掌稳稳托住他的腰,指尖避开那片渗血的衣料,“跟你那帮师兄一个德性,死要面子。”
旁边的蓝背心赶紧架住阿杰另一边胳膊,那孩子后背的伤口被牵扯得厉害,疼得“嘶”了一声,却突然扯出个笑:“师傅,刚那下‘虎啸山林’,我是不是比上次练得稳?”
赵宏图鼻子一酸,本来想夸一声,但话到了嘴边却骂了句:“臭小子,还差得远呢。”
一行人就这么互相搀扶着往外挪。
小朱被两个师兄弟架着胳膊,伤了的右腿悬在半空,青紫色的膝盖在阳光下泛着吓人的肿,可他偏要梗着脖子看旁边一瘸一拐的小雅:“师妹,你刚才咬那小子胳膊的时候,跟我家那只护食的猫一模一样。”
小雅红了眼眶,却抬手捶了他一下,绷带缠着的胳膊使不上劲,倒像在撒娇:“要你管,疼死你才好。”
楼道里的声控灯被他们的脚步声惊醒,昏黄的光忽明忽暗,照在他们沾着灰和血的衣裤上。
平时练拳时震天的呼喝换成了压抑的抽气和细碎的安慰,可那股子拧着的劲却一点没散——没人哼唧疼,没人说后悔,连最疼的徐智,被赵宏图半抱着走时,眼神都还亮得像藏着星子。
走出办公楼玻璃门的那一刻,街上穿校服的学生背着书包打闹着走过,骑着电动车的快递员摁着喇叭穿梭,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是再普通不过的午后。
可他们这行人,却像从另一个世界闯进来的:
赵宏图灰扑扑的运动服后背洇着深色的汗渍,袖口磨出的毛边耷拉着;
蓝背心胳膊上沾着片可疑的红,像是蹭到了谁的血;
徐智被架着半边身子,苍白的脸上还沾着点没擦净的滑石粉,像落了层薄雪。
他们一瘸一拐地挪下台阶,影子被阳光拉得老长,歪歪扭扭却又紧紧挨在一起,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像株被暴雨打蔫却没折根的野草。
“等一下!”
一声急促的呼喊从身后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那个穿格子衬衫的程序员举着手机,快步追了上来。
他眼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手机屏幕还亮着,显然刚拍完照,指节因为用力攥着手机壳而泛白,上面还沾着早上吃肉包时蹭的油。
“对不住,”他喘着气,声音里带着点不好意思的激动,“我……我就是觉得,这一幕该记下来。”
没人说话。
赵宏图皱了皱眉,刚想开口,却看见程序员举着手机的手在微微发颤,镜头还对着他们,却不是看热闹的戏谑,倒像是在捕捉什么滚烫的东西:
是徐智疼得抿紧却没弯的腰,是阿杰渗血绷带下挺直的背,是他们互相搀扶时,那股就算疼得龇牙咧嘴也不肯松开的劲。
“咔嚓。”
又是一声轻响,阳光刚好落在赵宏图架着徐智的胳膊上,把两人交叠的影子拓在台阶上,像幅笨拙却郑重的剪影。
程序员往后退了两步,调整着角度,手机镜头里,这群伤痕累累的人正望着街对面的出租车招手,疼得皱眉的脸上,却都透着股没被打垮的韧。
后来,那十几张照片被程序员洗了出来,用相框裱好,郑重地送到了拳馆。
赵宏图把它们挂在了最显眼的墙上,就在「少林正宗」匾额的正下方。
照片里没有清晰的脸,大多是背影和侧影:有人瘸着腿却梗着脖子,有人被架着却扬着下巴,有人攥着同伴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背景里是普通的街道,来往的行人和飞驰的电动车,可他们的身影站在其中,却像突然被镀上了层光。
再后来,拳馆来了新学员,总会指着那些照片问:“赵师傅,这是啥时候的事啊?”
赵宏图就会叼着烟,眯着眼瞅半天,烟灰掉在洗得发白的运动服上也不在意,半晌才瓮声瓮气地说:“是群傻小子,疼得直哆嗦,却偏要站得笔直的那天。”
阳光透过百叶窗落在照片上,把那些歪歪扭扭的影子晒得暖融融的。
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动墙上的艾草香囊,落下几点细碎的灰,却吹不散照片里那股子拧着的劲:那是疼,是倔,是一群少年人用骨头和血,在拳馆地板上刻下的、关于“不肯输”的注解。
许多年后,小朱成了拳馆的助教,教新学员扎马步时,总会指着照片说:“你看那会儿我膝盖肿得跟馒头似的,可咱师傅说了,腿能弯,腰不能弯。”
照片就在那里,成了宏图拳馆的一块碑。
碑上没有字,却比任何铭文都更有分量——它记着一场不算体面的胜利,更记着一群人在疼里站直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