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周围,不管是钢筋水泥的码头、铁制的栈桥还是远处货轮的烟囱,都透着工业时代的冷硬。
唯有这艘楼船,带着股从《清明上河图》里走出来的古意,连破开的浪都比别处柔缓些,把平静的湖面熨出层层叠叠的褶皱。
船身渐渐靠近,能看清甲板上的雕栏。
栏柱是拧成麻花状的青铜,栏板上嵌着琉璃,映着岸边的灯火,像把碎星子都锁在了里面。
当船尾的铁锚“哐当”砸进水里时,溅起的水花在灯光下像串散落的珍珠,连带着船身轻轻晃了晃,才稳稳地泊在岸边。
码头上的人群突然静了半秒,连拍照的快门声都稀了些。
那些顶着蓝色对话框的武者们下意识地往一起凑,有人摸了摸藏在腰间的刀鞘,有人悄悄挺直了背,目光里的兴奋像被风撩的火星,在夜色里明明灭灭。
温羽凡的视线从船身浮雕的龙睛上移开,落在自己掌心——那里不知何时沁出了层薄汗,正顺着指缝往栏杆的锈坑里钻。
他知道,这绝不是场普通的宴席,那些缠绕在船身的金纹里,藏着和苗疆蛊幡相似的气息,甜腻又危险。
舱门的液压杆发出轻微的“嗤”声,金属门轴转动时带起一阵混着松木香气的暖风。
橘黄色的舱内灯光顺着门缝漫出来,在乌木色的甲板上投下道狭长的光带,像给即将出场的人铺了条隐形的红毯。
一位身着华服的男子踩着光带边缘稳步走出,玄色丝绸大褂在夜风中微微起伏,下摆扫过甲板时带起细碎的气流,却连半分褶皱都没留下。
他每一步都踩在甲板的木纹间隙里,节奏均匀得像钟摆,皮鞋跟叩击木板的“笃笃”声,竟压过了远处湖面的浪涛,在码头上空荡开清晰的回音。
男子站定在船头的雕花栏边,身形挺拔如松。
玄色大褂的领口和袖口滚着暗金色云纹,在岸边射灯的斜照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最惹眼的是下摆:
整片绸缎上用银线密密绣着条水蛟,鳞甲层层叠叠,每片都泛着冷冽的光,仿佛刚从深潭里游出来,连湿漉漉的水珠都凝在银线末梢。
水蛟的眼睛是两颗鸽血红玛瑙,在夜色里闪着幽光,顺着男子的动作微微晃动,真像下一秒就要摆尾挣开布料,搅得洞庭湖翻涌起来。
他周身的气场像块无形的磁石,码头上原本嘈杂的议论声陡然低了半截。
游客举着手机的手悬在半空,江湖人士攥着武器的指节也下意识松了松……
那是种久居上位的威严,不是刻意摆出的架子,而是从眼神、站姿、甚至呼吸频率里透出来的,仿佛他抬抬手,这码头的灯火就得暗下去三分。
男子抬手双手抱拳,拇指并拢时指节泛着浅白,声音穿过夜风撞在每个人耳里:“普通游客请止步,此为私人船只。”话音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里那些藏不住戾气的面孔,“收到洪蛟夜宴邀请的‘线上朋友’,请登船吧。五分钟后开航,过时不候。”
声音不高,却带着种奇特的穿透力,像裹着层金属膜,在湖面的水汽里滚过,连最远处举着棉花糖的小孩都停了嘴。
码头上瞬间炸开两重天地。
游客堆里“嗡”地涌起声浪。
穿冲锋衣的姑娘踮脚把手机举过头顶,镜头死死怼着船头的水蛟刺绣,屏幕光映得她鼻尖发亮:“天呐这船是真的吧?不像道具啊!”
旁边戴眼镜的大叔飞快点着屏幕,朋友圈文案已经敲到一半:“洞庭湖偶遇古风楼船,船头大佬气场两米八!”
有人举着自拍杆后退半步,想把整个船身框进画面,却被身后的人推了个趔趄,手机差点飞进湖里,惊得他嗷地叫了一声。
这些喧闹像隔着层玻璃,传不到男子耳里。
他眼帘半垂着,看都没看那些闪烁的手机屏幕,仿佛对这种被围观的场面早已麻木——就像看一群围着灯火打转的飞虫,没必要驱赶,也没必要在意。
而那些藏在人群里的江湖人,反应则截然相反。
“洪蛟夜宴!”有人低呼一声,攥着腰间刀鞘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刚才还装作游客的汉子们瞬间变了脸色,眼里的散漫被贪婪取代,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
“走!”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里立刻挤出一条道。
穿夹克的汉子撞开前面拍照的姑娘,大步往船舷冲,皮鞋踩在水洼里溅起泥点也顾不上;
戴鸭舌帽的男人则弓着身子,像只敏捷的猫,顺着栈桥边缘小跑,帽檐下的眼睛死死盯着登船的跳板;
还有两个背着行囊的女人,直接不客气地拨开人群:“让一下,让一下!别挡道!”
他们挤挤搡搡,脚步声、喘息声、甚至偶尔碰撞的闷响混在一起,活像一群被赶急了的野兽,生怕慢一步就被关在门外。
唯有温羽凡,还站在原地。
黑风衣的下摆被风掀起个角,又缓缓落下。
看着眼前乱糟糟的景象,他嘴角的弧度又深了些,那笑容里带着点了然,又藏着点说不清的玩味。
等前面的人挤得差不多了,他才抬脚。
每一步都踩得很稳,皮鞋碾过青石板上的水洼,发出“嗒”的轻响,和周围杂乱的脚步声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扫过船身雕栏上的琉璃,又掠过那些急切登船的背影,最后落在船头华服男子的侧脸上。
对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偏过头,两人的视线在夜色里撞了一下,又很快分开。
温羽凡的步伐没停,像只是在逛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码头。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掌心的温度比平时高了些,丹田处的内劲正随着脚步的节奏,缓缓流转。
他知道,这船不是普通的船,这宴也不是普通的宴。
但那又如何?
他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迎着船头的灯光,一步步踏上了跳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