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梦琪将这张残页举到陆思辰面前,雨水顺着她额前的发梢滴落,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穿透了淅沥的雨声:我的数据分析错了,陆思辰。
陆思辰的目光凝固在那张残破的纸页上,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沈梦琪看着他,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坦诚:原来喜欢一个人,和他是陆家的少爷,还是洋行的小职员;和我是不是沈家的小姐,或者只是个实验室里的‘怪人’……都没有关系。她轻轻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带着泪意的、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公式错了,变量……是你。
陆思辰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紧伞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他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湿透、头发凌乱、脸上还沾着一点不知名化学污渍,却笑得如此明亮坦荡的沈梦琪。仓库里昏黄的灯光在她身后晕开一片温暖的光圈,空气里硫磺和试剂的味道似乎也变得不再刺鼻。连日来的煎熬、痛苦、挣扎,仿佛都在她这句公式错了,变量是你里找到了出口。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接伞,而是一把握住了沈梦琪拿着残页的那只手腕。他的手冰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向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带着湿意的呼吸。
沈梦琪,陆思辰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直接滚落出来,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不管你是穿着旧旗袍在仓库里捣鼓试纸的怪人,还是穿着工装在工厂据理力争的实干家,或者是站在镁光灯下演讲的新女性……他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锁住她的眼睛,我想和你试试。认真的。
雨水敲打着仓库的铁皮屋顶,发出密集的声响。沈梦琪仰头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褪去了所有伪装和犹豫、只剩下纯粹而滚烫的认真。手腕处被他握住的地方传来灼热的温度,一路烫到心底。两天两夜积压的疲惫和紧绷的神经仿佛在这一刻彻底松懈下来,一种巨大的、混杂着酸楚和释然的暖流席卷了她。
她反手,用自己同样沾着化学药剂痕迹的手指,轻轻回握住了他冰凉的手。唇角扬起,那笑容带着雨水的清新和一种尘埃落定的明朗:
陆思辰,先说好,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久违的、属于沈梦琪的狡黠和轻松,谈恋爱,得听我的‘科学指导’哦。
陆思辰看着她眼底闪烁的光芒,紧抿的唇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一个同样明朗、带着如释重负和无限期许的笑容在他脸上绽开。他用力地回握住她的手,仿佛握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好。他应道,声音低沉而温柔,在雨夜的仓库里清晰无比,听你的。
门外,雨势渐收。仓库里,昏黄的灯光下,两个被雨水淋透、一身狼狈的人紧紧握着手,相视而笑。空气里,那股硫磺和试剂的味道,似乎悄然混合了一丝温暖而甜蜜的气息。那张画着pH试纸涂鸦的原料单,静静地躺在实验台上,像一个奇妙的注脚。
第五章
黄浦江畔的共价键
沈家客厅里,气氛微妙。沈万山坐在红木太师椅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光滑的扶手,看着并肩站在他面前的一对璧人——他的宝贝女儿沈梦琪,和江南陆家的长孙陆思辰。两人虽然都穿着体面,但眉宇间那份自然流露的亲昵和默契,却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爸,沈梦琪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和思辰……我们决定在一起。不是因为你或者陆奶奶的安排,是我们自己选择的。她侧头看了陆思辰一眼,眼神明亮坦荡。
陆思辰立刻接上,姿态恭敬却不卑不亢:沈伯父,晚辈之前诸多隐瞒,实属无奈,万望海涵。我对梦琪,是真心倾慕,愿以诚相待,携手同行。至于家中长辈那边……他顿了顿,我会亲自向奶奶说明,并争取她的理解。
沈万山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再看看女儿脸上那份久违的、发自内心的光彩,眼底的笑意终于藏不住地漫了上来。他猛地一拍大腿,中气十足地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好!连说了三个好字,我就说嘛!科学实践出真知!你们俩,一个捣鼓瓶瓶罐罐,一个画房子图纸,看着八竿子打不着,可那股子较真儿的劲头,那股子想改变点什么的冲劲儿,骨子里一模一样!天造地设,般配得很!他笑得胡子都在抖,显然对自己当初的考察合作安排满意至极。
陆家老宅的气氛则凝重得多。雕花窗棂透进的光线,在紫檀木地板上投下规矩的方格。陆老太太端坐在上首的黄花梨圈椅里,手里捻着一串油光水亮的佛珠,脸上看不出喜怒。陆思辰站在堂下,将事情原委,包括自己如何伪装、如何与沈梦琪相识相知、如何最终确定心意,以及沈梦琪的真实性情和为沈家工厂解决危机的担当,一一道来。
……奶奶,孙儿并非有意忤逆。只是婚姻大事,关乎一生。梦琪她……绝非传言中骄纵的旧式闺秀。她有学识,有主见,心怀热忱,敢于担当。她值得孙儿真心相待,而非仅因一纸婚约。陆思辰言辞恳切。
陆老太太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住了。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地审视着自己的长孙。她记得前些日子去沈家,借口参观花园,无意间瞥见沈家后院那个所谓的杂物间窗户里透出的景象:那个本该在客厅陪客的沈家大小姐,穿着一身沾满污渍的奇怪袍子,头发随意挽着,正对着桌上那些亮晶晶的瓶罐和一台怪模怪样的机器(显微镜),时而皱眉,时而展颜,全神贯注,浑然忘我。当时她只觉得这丫头不成体统,可此刻听孙儿一说,那画面似乎又有了不同的意味。
礼数不可废……陆老太太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陆家的门楣,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陆思辰心中一紧,正要再言。
却听老太太话锋一转,语气里透出点无可奈何又掺杂着点新奇的味道:……不过,那丫头……倒真比那些个只知道插花听戏的娇小姐们,多了几分活气儿。她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办旧式婚礼就她那性子,怕是能把喜堂当成她的试验场……罢了罢了。她挥挥手,像是挥走一只恼人的飞虫,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看着办吧。只一条,该有的礼数,面上总要过得去。
陆思辰心中巨石落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深深一揖:谢奶奶成全!
深秋的上海,天高云淡。苏州河边,一片正在打地基的新式平民住宅工地上,却是一派热火朝天又别开生面的景象。没有张灯结彩的牌楼,没有震耳欲聋的鞭炮,更没有八抬大轿。巨大的空地上,用脚手架和未上漆的原木搭建起一个简洁而充满设计感的仪式台。台前整齐地摆放着几排长凳,坐满了笑容满面的工人、街坊邻居,以及沈、陆两家最亲近的亲友。
陆思辰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白色西装,站在仪式台一侧,目光灼灼地望着入口方向。他的心跳得有些快,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即将尘埃落定的期待。
工地入口处,人群忽然发出低低的惊叹声。
只见沈梦琪挽着父亲沈万山的手臂,缓缓走来。她身上穿的,根本不是传统的凤冠霞帔,而是一件她亲手设计改良的婚纱!上半身是简洁流畅的西式缎面抹胸,勾勒出优美的肩颈线条;下半身则是一条层层叠叠、轻盈蓬松的纱裙。最绝妙的是,纱裙外层巧妙地设计成了可拆卸的样式,里面竟然是一条方便利落的及膝实验裙!裙摆上,甚至还用银线绣着几个小巧精致的烧杯和分子结构图案。阳光洒在她身上,头纱下,她的笑容明媚灿烂,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融合了幸福与自信的光芒。
哇!新娘子这裙子……太稀奇了!
听说还是她自己做的呢!沈小姐真是……不同凡响!
陆先生好福气啊!
惊叹和善意的笑声在人群中蔓延。陆老太太坐在前排,看着孙媳那身惊世骇俗的婚纱,嘴角先是习惯性地往下撇了撇,但看着沈梦琪脸上那毫无矫饰的、纯粹快乐的笑容,再看看身边孙子眼中毫不掩饰的爱慕与骄傲,老太太最终只是轻轻哼了一声,捻了捻佛珠,别开了目光,算是默许了这份离经叛道。
沈梦琪走到仪式台下,将手放入早已等候在此的陆思辰掌中。他的手温暖而有力。两人相视一笑,无需言语,默契尽在不言中。
证婚人致辞后,陆思辰清了清嗓子,走到仪式台中央。他身后的幕布落下,露出了一幅巨大的、绘制精美的建筑效果图。
各位亲朋,陆思辰的声音透过简易的扩音器传遍工地,带着一种分享梦想的喜悦,今天,是我和梦琪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没有比这里——这片承载着我们共同理想、即将为许多普通家庭提供庇护之所的地方,更适合见证我们的结合。
他指向图纸上那栋设计现代、线条流畅的二层小楼:这是我们未来的家。它不需要深宅大院,但求温暖明亮,承载我们共同的生活和梦想。他的手指最终落在图纸客厅区域,那里特别标注了一面宽敞的墙壁,这里,将留给我的太太,沈梦琪博士,作为她的专属实验墙。她可以在这里,继续探索她热爱的科学世界。
台下瞬间爆发出更热烈的掌声和善意的哄笑。沈梦琪看着图纸上那面特意为她预留的墙,眼眶微微发热。她从未想过,有人会将她的怪癖如此郑重其事地纳入未来的蓝图。
轮到沈梦琪。她走到陆思辰身边,对着麦克风,笑容狡黠:陆先生的设计我很满意。不过,作为回报,我也为我们的新家准备了一份‘科学保障’。她变戏法似的从实验裙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里面装着几片淡粉色的、类似试纸的东西(当然不是原来那些毫无用处的爱情pH试纸,而是她新研制的某种环境湿度指示剂),最新改良版‘家庭环境和谐稳定指示剂’!贴在墙上,随时监测,确保我们的‘化学反应’永远处于最佳状态!
台下笑声更响了。阳光洒满工地,金灿灿的。兰兰站在人群最前面,看着台上那对璧人,看着沈梦琪眼中幸福的光彩和陆思辰温柔纵容的笑意,再也忍不住,双手拢在嘴边,用尽力气清脆地喊了一声:
陆先生!沈小姐!你们的‘爱情试纸’,变红啦!
这一嗓子,如同点燃了欢乐的引信。整个工地瞬间被巨大的笑声、掌声和祝福声淹没。黄浦江上,适时地传来一声悠长洪亮的汽笛,仿佛在为这对新人送上跨越时代的祝福。
陆思辰和沈梦琪在如潮的掌声和笑声中,紧紧相拥。他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庄重而温柔的吻。她依偎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感受着阳光温暖的拥抱。那些精心设计的套路,那些试图逃避的挣扎,那些因偏见和伪装产生的误会与伤痛,都在这一刻,被最纯粹的真诚撞得粉碎。
灯影摇曳的上海滩,曾上演过无数才子佳人的传奇。而他们的故事,始于一场啼笑皆非的乌龙,历经风雨的洗礼,最终在这片充满希望的工地上,在砖石与梦想之间,书写下属于他们自己的、独一无二的民国新篇——一场由真诚化合而生、坚不可摧的共价键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