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雨丝毫无征兆地飘落下来,起初细密如针,很快就连成了线,打在沈梦琪的脸上、头发上、摊开的手册上。雨水迅速浸湿了纸页,墨迹开始晕染。冰冷的雨水让她打了个寒颤,却浇不灭心头的怒火。
陆思辰终于抬起头。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脸颊滑落,他的眼神不再闪躲,直视着沈梦琪愤怒的双眼,那里面同样翻涌着痛苦和一种被误解的焦灼。
我骗你他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压抑的爆发力,那你呢,沈大小姐沈氏实业的千金!留洋归来的化学才女!你又为什么要扮成一个古板老气的打字员来接近我你怀揣着你那本‘科学指南’,把我当作你的实验对象,观察、分析、记录!难道这就不是欺骗这就不是玩弄!
他的质问像一把尖刀,瞬间刺破了沈梦琪愤怒的气球。她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所有的理由在欺骗这个本质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是啊,她何尝不是带着伪装和目的接近他的她有什么资格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指责他
我……我是为了……沈梦琪的声音哽住了,雨水混合着说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的液体滑落脸颊,我是为了反抗!反抗像你这样的、被安排好的人生!反抗那些只看家世门第的包办婚姻!我不想做任人摆布的联姻棋子!她几乎是嘶吼着喊出最后一句,像是要宣泄掉所有的委屈和不甘。
陆思辰看着她被雨水淋湿的狼狈样子,看着她眼中破碎的痛苦和倔强,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深深的无力感:你以为我想吗沈梦琪你以为我愿意顶着陆家长孙的身份,接受一份连对方是谁、是什么性情都不知道的婚约我扮成小职员,和你扮成打字员,本质上有什么不同我们都只是想在那个巨大的、叫做‘家族期望’的笼子里,为自己争取一点点喘息的空间,争取一点点……选择的权利!
他向前逼近一步,雨水打湿了他的西装肩头,眼神灼灼地锁住她:我只是没想到……会遇见你。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却重重地砸在沈梦琪心上。
沈梦琪愣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同样浑身湿透、同样满身狼狈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份深切的痛苦、无奈,以及那句没想到会遇见你背后隐藏的、无法言说的情愫。愤怒像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冰冷而空旷的沙滩,和一种更深沉的、带着苦涩滋味的茫然。是啊,他们都在反抗,都在伪装,都戴着面具在对方的世界里小心翼翼地试探。谁又能真正指责谁
她低头看着手中被雨水彻底浸透的手册,那晕染开来的墨迹,像一团团丑陋的污渍,覆盖了她曾经笃信的科学数据。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幻灭感攫住了她。她猛地用力,刺啦一声,将记录着陆思辰样本分析的那一页狠狠撕了下来!脆弱的纸张在雨中瞬间湿透、变形。
错了……她看着手中那团湿漉漉的废纸,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梦呓,全错了……
陆思辰看着她撕纸的动作,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头剧痛,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说什么:梦琪……
沈梦琪却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将那团湿透的纸狠狠揉成一团,扔进脚下浑浊的江水里。她抬起头,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空洞而冰冷,再没有一丝温度。然后,她决然地转身,冲进了迷蒙的雨幕之中,单薄的身影很快被夜色和雨水吞没。
陆思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雨水顺着指尖滴落。他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地站在原地,任凭冰冷的雨水冲刷,心也如同坠入了这深秋的黄浦江底,冰冷刺骨。
沈梦琪失魂落魄地回到沈公馆,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兰兰焦急地迎上来,看到她浑身湿透、脸色惨白的样子,吓了一跳:小姐!您这是怎么了快把湿衣服换下来!她手忙脚乱地帮沈梦琪换下湿冷的衣物,用干毛巾包裹住她冰冷的身体。
沈梦琪任由兰兰摆布,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幕。手册被撕掉的那一页,陆思辰痛苦的眼神,还有那句我们都只是想……争取一点点选择的权利,在她脑海里反复交织。
小姐,您别吓我啊!兰兰倒了杯热茶塞进她手里,是不是……是不是和陆先生有关今天会场里的事,我都听说了……兰兰小心翼翼地问。
沈梦琪没有回答,只是机械地啜了一口热茶。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沈万山一脸凝重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电报。
琪琪,出事了!沈万山的声音带着少有的焦灼,我们为华懋饭店定制的那批高级釉面砖,供货商那边出了大问题!他们囤积居奇,坐地起价,比合同价高出了整整三成!还说我们不要,有的是洋行等着接手!眼看工期就要到了,临时换供应商根本来不及!这……这是要逼死我们啊!他重重地将电报拍在桌上,疲惫地揉着眉心。工厂的原料危机,终于在最关键的项目上爆发了。
沈梦琪空洞的眼神瞬间聚焦。工厂!父亲的心血!她猛地站起身,裹紧了身上的毛巾:是哪家供货商原料成分规格给我!我实验室有替代方案的初步构想!
此刻,什么儿女情长,什么欺骗背叛,都被抛到了脑后。沈家的产业,父亲半生的心血,才是她此刻必须守护的东西!她骨子里那种科学家的冷静和实业家的担当,瞬间压倒了所有情绪。
接下来的两天,沈梦琪把自己关进了仓库实验室,不眠不休。眼睛熬得通红,头发随意地挽着,实验台上堆满了各种矿石样本、化学试剂和写满复杂方程式的草稿纸。她必须找到一种性能接近、成本可控的替代配方。然而,进展极其不顺。关键的几种辅助材料,要么性能不达标,要么被那家垄断供货商牢牢把控着沪上的渠道。
小姐,您歇会儿吧,这样熬下去身体怎么吃得消兰兰端着热粥进来,心疼地看着沈梦琪布满血丝的眼睛。
不行,时间来不及了。沈梦琪头也不抬,用滴管小心地将一种浑浊的液体滴入烧杯,仔细观察着反应,兰兰,帮我再去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哪家小厂子或者外地商行,手上有我们需要的二号助熔剂纯度低点也没关系,我想办法再提纯……
兰兰忧心忡忡地应下,刚走到仓库门口,似乎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转身道:小姐……那个,我昨天去霞飞路买丝线,好像……好像看到陆先生了。
沈梦琪握着滴管的手猛地一颤,一滴液体溅落在实验台上,嗤地冒起一小股白烟。她面无表情,声音冷硬:提他做什么我的事,与他无关。
兰兰看着她倔强的侧影,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第三天傍晚,雨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仓库里光线昏暗,只有实验台上的一盏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沈梦琪疲惫地趴在凌乱的实验台上,连日的不眠不休和巨大的精神压力几乎将她压垮。替代配方的关键节点始终无法突破,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
就在她意识有些模糊之际,仓库那扇沉重的木门被轻轻敲响了。笃笃笃,声音很轻,在雨声中几乎微不可闻。
沈梦琪以为是兰兰,无力地应了一声:门没锁……
门被推开,带进一股湿冷的雨气。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没有打伞,雨水顺着他深色大衣的衣角不断滴落,在门口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英挺却略显憔悴的轮廓——是陆思辰。
沈梦琪瞬间清醒,猛地坐直身体,眼神充满戒备和疏离:你来干什么声音干涩沙哑。
陆思辰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地走进来,无视自己满身的雨水和脚下带进来的水痕,径直走到实验台前。他的目光扫过她熬红的双眼、凌乱的头发、堆满失败样品的台面,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心疼。
他从大衣内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文件袋似乎被小心地保护过,只在边缘沾了一点水渍。他将文件袋轻轻放在沈梦琪面前实验台唯一一块还算干净的空位上。
这是什么沈梦琪没有动,冷冷地问。
无锡,‘永鑫’陶瓷原料厂,陆思辰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带着雨夜的凉意,他们有你们需要的二号助熔剂,高岭土和石英砂的品质也很好,关键是价格公道,只有现在卡你们脖子那家供货商报价的六成左右。这是他们的详细产品目录、报价单、库存证明和厂长亲笔签名的意向合同草稿。他顿了顿,补充道,他们的船,明天下午就能靠十六铺码头。
沈梦琪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猛地抓过那个文件袋,急切地打开。厚厚一沓文件,纸张还带着他怀里的微温。产品规格参数详尽,报价清晰,库存证明和意向合同上的公章鲜红醒目!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救命稻草!她翻看着,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你怎么……她抬起头,困惑而震惊地看着陆思辰。
陆思辰避开她探究的目光,看向旁边烧杯里咕嘟冒泡的液体,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自嘲般的苦笑:我以‘陆氏营造社需要为大型公益项目采购一批新型环保建材样品’的名义联系了他们。这个名头,加上陆家的招牌,他们很愿意合作。他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沈梦琪的心被重重撞了一下。她当然明白,动用陆家的名头和关系,对她此刻的困境意味着什么。这绝非易事,更会欠下人情。她低头继续翻看文件,忽然,在报价单的背面空白处,发现了一行用铅笔随手画下的、小小的图案——那是一个极其简略的烧杯轮廓,里面斜斜地插着一片玻璃片,正是她当初煞有介事向他展示的爱情pH试纸的拙劣涂鸦!
铅笔的线条很轻,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沈梦琪心中连日来的冰冷、愤怒和委屈构筑的坚冰!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怨恨、所有关于欺骗与反欺骗的算计,在这张画着滑稽pH试纸的原料单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和可笑。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她的眼眶,酸涩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他不是来看她笑话的,他是在她最无助、最狼狈的时刻,顶着风雨,为她送来了最需要的东西。甚至还记得她那个荒谬的爱情试纸。
陆思辰看着沈梦琪死死盯着那张涂鸦,肩膀微微颤抖,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原料……应该没问题了。你……保重。说完,他转身,准备再次走入门外那片冰冷的雨幕。
等等!沈梦琪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和一丝哽咽。
陆思辰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沈梦琪抓起实验台上一把备用的黑色雨伞,快步绕过实验台,冲到门口。她一把拉住陆思辰湿透冰凉的大衣袖子,将雨伞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手里。
陆思辰低头看着手中干燥的伞柄,又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沈梦琪。仓库门口昏暗的光线下,她脸上交错着未干的泪痕(或许是雨水)和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脆弱的神情。
拿着!沈梦琪的声音带着鼻音,却异常清晰,我不是故意要骗你……我只是……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从自己实验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了那张在黄浦江畔被雨水浸透、又被她揉成一团、最后不知何时竟被她悄悄抚平晾干、一直带在身上的手册残页——那页记录着他诚信指数为负的分析。
纸张皱巴巴的,墨迹晕染得厉害,那些冰冷的分析条目模糊一片。
沈梦琪将这张残页举到陆思辰面前,雨水顺着她额前的发梢滴落,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穿透了淅沥的雨声:我的数据分析错了,陆思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