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三的雪是从凌晨开始下的,簌簌地敲着医院的玻璃窗,把窗外的世界糊成一片惨白。楚澈躺在病床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手背上的输液管,冰凉的液体顺着血管往心脏里钻,带着点微麻的疼。监护仪规律地发出滴滴声,像在给这段被无限拉长的时光,打着沉闷的节拍。
床头柜上摆着个玻璃罐,是他从家里带来的。里面装着晒干的栀子花,花瓣已经泛出浅黄,脆得像薄冰——那是去年夏天,他从凌灵的数学课本里偷偷收起来的。那天午后阳光正好,教室里的吊扇慢悠悠地转着,粉笔灰在光柱里跳舞。她趴在桌上补觉,侧脸埋在臂弯里,露出一小截泛红的耳垂,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偶尔轻轻颤动一下。这朵花就夹在三角函数那一页,被她用铅笔轻轻圈了个圈,边缘的纸都磨得起了毛,显然是被反复翻看摩挲过的。
楚澈的目光落在玻璃罐上,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午后。他当时就坐在凌灵斜后方,假装认真地演算习题,眼角的余光却一直追随着她。她大概是做了什么美梦,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痒痒的,暖暖的。下课铃响时,她猛地惊醒,慌乱地抬头看了看四周,发现没人注意她,才松了口气,飞快地合上课本,抓起书包就冲出了教室。也就是在那时,他看到了那片夹在书页里的栀子花,鬼使神差地,他趁没人注意,悄悄翻开课本,将那片花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夹进了自己的笔记本。
楚先生,该换药了。护士推门进来,带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楚澈缩回手,看着针头再次扎进手背,这次没像前几次那样皱眉。比起心脏突然抽痛时的窒息感,这点疼实在算不了什么。
护士换完药,又拿起体温计量了量:37度5,还算稳定。你爸爸刚来过电话,问转院的事想好了没有。
楚澈望着窗外的雪,没说话。转院去美国的手续早就办好了,妈妈半个月前就飞过去了,说那边的专家团队已经排好了手术时间。可他总觉得,自己不能走。他还有很多事没做,还有很多话没说。
抽屉里压着一张皱巴巴的缴费单,是上周去楼下药房时,无意间捡到的。上面的名字是凌母,金额栏写着叁仟柒佰贰拾元,右下角有个小小的红章,盖着欠费两个字。他认得这笔钱——凌灵妈妈的心肌炎特效药,刚好是这个价。他还记得上次去问过医生,医生说这种药是维持凌母生命的关键,不能断。
三天前,他在住院部楼下的快餐店见过凌灵。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羽绒服,帽子歪在一边,露出冻得通红的耳朵,正蹲在台阶上数钱。硬币和纸币被她按面额排得整整齐齐,指尖冻得发僵,数到第三遍时,突然把钱往口袋里一塞,背过身去飞快地抹了把脸。他站在玻璃门后,看着她把最后一枚硬币塞进兜,快步走进风雪里,羽绒服后襟沾着的油渍,在白雪里格外刺眼。那一刻,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知道,凌灵一直是个骄傲的姑娘,可现在,生活却把她逼到了这般境地。
(二)
第一次在医院正式撞见凌灵,是她妈妈刚从普通病房转到重症监护室那天。
楚澈去取药,在走廊拐角和她撞了个满怀。她手里的缴费单散落一地,最上面那张写着病危通知,红色的印章像块烧红的烙铁,刺得人眼睛生疼。凌灵蹲下去捡单子,动作快得有些慌乱,手指捏着纸角微微发颤,像是怕被人看到上面的内容。
小心点。楚澈弯腰帮她捡最底下那张,指尖碰到她的手背,凉得像冰,仿佛刚从冰窖里捞出来一样。
她猛地缩回手,抬头看他时,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布满了整个眼白:楚大少爷怎么有空来这种地方不去陪你的未婚妻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讥讽和怨恨,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直插楚澈的心脏。
话里的刺扎得人疼。楚澈攥着那张缴费单,指节泛白,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知道她在说什么。三个月前凌家破产,楚氏集团是第一个撤资的企业,爸爸在董事会上拍着桌子说商场不养闲人,这句话被记者写进财经版,标题刺眼得很。可没人知道,那天晚上,他把奶奶留给他的那块和田玉佩当了,那是奶奶的遗物,是他最珍贵的东西。他把换来的钱匿名打到了凌灵妈妈的住院账户里,只希望能帮她渡过难关。
我来复查。楚澈把缴费单递过去,声音比走廊里的暖气还冷,需要帮忙吗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心里却翻江倒海。
不用。凌灵抢过单子,胡乱塞进包里,拉链没拉好,露出里面半截啃了一半的面包,面包看起来已经干硬了,楚家的钱太金贵,我们这种破落户用不起。她的语气决绝,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她转身要走,羽绒服的帽子滑下来,露出她瘦得凸起的锁骨,仿佛轻轻一捏就会碎掉。楚澈下意识伸手想帮她戴好,却被她猛地甩开:别碰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抗拒和厌恶,像在看什么肮脏的东西。
走廊里的风从安全通道钻进来,卷着消毒水的味道扑在脸上,冰冷刺骨。楚澈看着她快步走远的背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心脏突然抽痛起来,疼得他弯下腰,手撑着墙壁才站稳,额头上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监护仪的远程警报在口袋里震动,他摸出手机,屏幕上的心跳曲线像条挣扎的鱼,忽上忽下,极不稳定。
回到病房时,护士正在给他铺床:刚才凌小姐来过,说给你带了样东西。床头柜上放着个小小的保温桶,是医院食堂最便宜的那种,绿色的桶身已经有些褪色。
楚澈打开桶盖,里面是半份小米粥,温温的,上面浮着几粒没煮烂的米。他舀了一勺放进嘴里,没什么味道,却突然想起初二那年的露台。那是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大家都在客厅里热闹地玩闹,他却觉得有些无聊,便独自来到露台。没过多久,凌灵也跑了出来,手里拿着半块慕斯蛋糕。她笑着把蛋糕递给他,眼里的光比水晶灯还亮,说:楚澈,这个蛋糕超好吃,分你一半。那时的她,笑得那么纯粹,那么无忧无虑。
(三)
住院的日子像泡在福尔马林里,缓慢而沉闷。楚澈的记性开始变差,有时候刚吃完药,就忘了自己是不是已经吃过,脑子里像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唯独记得每天早上七点,凌灵会去住院部对面的早餐摊买包子,然后提着保温桶去重症监护室。这个时间点,像刻在他脑海里的烙印,清晰无比。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在那个时间偶遇她。有时是去打水,他会故意放慢脚步,让水壶里的水流得慢一些;有时是去护士站换药,他会和护士多聊几句,拖延一点时间。每次都能看见她站在早餐摊前,犹豫半天,眼神在各种包子间来回扫视,最后只买两个素包子,自己啃一个,另一个装进保温桶。他知道,那个装进保温桶的包子,是给她妈妈带的。
楚先生,您脸色不太好。护工阿姨给他擦手时,忍不住念叨,昨天的排骨粥怎么没动您得多吃点,才能有力气对抗病毒啊。护工阿姨在这里工作了很多年,见多了生离死别,对楚澈这个年轻的病人格外心疼。
楚澈望着窗外,雪还在下,纷纷扬扬的,把整个世界都染成了白色:阿姨,明天能不能换成白粥
那怎么行您现在需要营养……护工阿姨急了,语气也变得有些激动。
我想省点钱。他打断她,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楼下有个姑娘,好像挺缺钱的。他没说那个姑娘是谁,但护工阿姨冰雪聪明,瞬间就明白了。
护工阿姨愣了愣,没再说话,只是眼里多了几分怜悯。第二天早上,楚澈的早餐果然换成了白粥,配着一小碟咸菜。他把粥倒进保温杯,趁着护士查房的间隙,溜到重症监护室门口。凌灵正蹲在走廊的椅子旁,啃着昨天剩下的干面包,面包渣掉了一地。她手里拿着本旧笔记本,看得入神,嘴角偶尔会微微牵动一下,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开心的事,还是难过的事。
他走过去,把保温杯放在她旁边:刚买的,没动过。他的声音很轻,怕吓到她。
凌灵抬头看他,眼里的防备像层冰,冻得人心里发寒:楚大少爷又想耍什么花样她还是不相信他,在她心里,他始终是那个来自楚家的、高高在上的少爷。
没什么。楚澈后退半步,手背的输液针孔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自己的身体状况,我不太舒服,想回去了。他不想再和她争执,那样只会让彼此都更难受。
他转身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保温杯放在地上的声音。凌灵的声音带着点闷,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昨天……谢谢你的粥。
楚澈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他怕自己一回头,就会忍不住流露出太多的情绪。走廊的窗户没关严,风吹进来,带着远处飘来的、若有似无的栀子花香——那是他放在窗台上的那株幼苗,不知什么时候抽出了新叶,在风雪里倔强地绿着,像一个顽强的生命,在寒冬里坚守着对春天的渴望。
(四)
楚澈的病情恶化得比想象中快。
那天他正在病房里看凌灵的笔记本——是上次在走廊捡到的,她落在椅子上忘了拿。封面已经有些磨损,边角也卷了起来。里面夹着很多片栀子花,有新鲜的,还带着淡淡的香气;有晒干的,颜色已经变成了浅黄。每片背面都写着日期,最早的那片,日期刚好是高二那年流言开始的那天。他记得,那年有流言说他和班里的一个女生在谈恋爱,凌灵那段时间一直躲着他,对他冷冰冰的。
最后一页画着只猫,那只猫画得胖乎乎的,很可爱。旁边写着楚澈是笨蛋,字迹歪歪扭扭的,和当年露台上那张纸条一模一样。他还记得,当年他把一张写着凌灵是小猪的纸条塞进她的书包,第二天就收到了她回的纸条,上面写着楚澈是笨蛋。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笑,眼里却泛起了泪光。
监护仪突然发出尖锐的警报声,刺耳的声音划破了病房的宁静。楚澈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再次醒来时,爸爸坐在床边,眼里的红血丝比他还重,显然是一夜没睡:小澈,听话,明天就转院,再拖下去……爸爸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担忧。
我不转。楚澈的声音哑得像砂纸摩擦,每说一个字都觉得很费力,我想等她妈妈好一点。他放不下凌灵,放不下她妈妈的病。
凌家已经完了!爸爸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一丝愤怒和无奈,你以为你这样是帮她你是在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医生说你的心肌已经开始衰竭,再不动手术……爸爸的话里充满了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