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近在身后。
我脚步未停,甚至没有放缓半分。
他几步绕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挡住了前方的路。深灰色的羊绒大衣敞着,露出里面同色系的西装马甲。他的头发似乎比三年前短了些,露出了线条更加冷硬凌厉的额头和鬓角。只是此刻,那张英俊得无可挑剔的脸上,布满了疲惫的痕迹,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下巴上甚至冒出了新生的胡茬。最刺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曾经深不见底的寒潭,此刻布满了猩红的血丝,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绝望的情绪——震惊、痛苦、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摇摇欲坠的、名为希冀的微光
他死死地盯着我的脸,目光贪婪而焦灼,像在沙漠中跋涉了太久的人终于看到了绿洲的幻影。那目光最终,带着一种被狠狠灼伤的痛楚,落在了我的颈间——那里,曾经挂着那条赝品蓝钻项链的位置,如今空空如也,只留下一片光洁的、没有任何装饰的肌肤。
他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好几下,仿佛在吞咽着极其苦涩的硬块。再开口时,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颤抖和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砂纸磨过的喉咙里挤出来:
晚晚……这个久违的、带着亲昵的称呼,此刻听来只觉荒谬,那颗蓝钻……‘破碎星光’……是你的他的目光死死锁住我,带着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的震动,你……你什么时候……
他似乎想问的太多,一时竟无法组织完整的语言。最终,所有翻腾的情绪,似乎都汇聚成了一股无法抑制的洪流,冲垮了他最后一丝引以为傲的冷静和体面。他猛地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我完全笼罩,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痛苦和一种近乎卑微的哀求浓烈得令人心惊:
跟我回去,好不好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我的手腕,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我们重新开始!以前是我混蛋,是我瞎了眼!薇宁她……她根本不是……
沈先生。
我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一把淬了冰的薄刃,精准地、毫不留情地切断了他后面的话。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如同被冻住。
我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迎上他那双写满痛楚和难以置信的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张精心烧制的、毫无瑕疵的骨瓷面具。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甚至没有理会他关于林薇宁那未出口的指控。我只是微微偏了偏头,将我的左手,从容地、清晰地举到了他的视线前方。
灯光下,那只手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无名指上,空空荡荡,光洁平滑,没有任何戒指的痕迹,连一丝细微的戒痕都寻觅不到。仿佛那根手指,从未被任何枷锁束缚过。
我的唇角,甚至勾起了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洞悉一切的漠然和彻底的疏离:
沈先生,我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尚未散尽的人声里,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盘,赝品碎了,就该识趣地丢进垃圾桶。难道还指望它,占着真品的位置吗
沈聿的脸色,在拍卖厅辉煌的灯光下,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白如金纸。那双被血丝浸透的眼睛里,翻涌的痛楚和某种被彻底击碎的绝望,如同海啸般轰然席卷!高大的身躯甚至无法控制地晃了一下,像是被这句冰冷的话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他死死地盯着我那根空无一物的无名指,仿佛那空荡本身,就是对他最狠厉的嘲讽和判决。
晚晚……他破碎地、徒劳地吐出两个字,后面的话却被巨大的痛苦堵在喉咙里,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喘息。
我没有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收回手,挺直脊背,墨黑色的身影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硬,毫不犹豫地绕过他僵硬的身躯,径直走向出口。高跟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决绝的回响,每一步,都踏碎了他试图挽回的幻梦。
维港的夜色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彻底撕碎。豆大的雨点裹挟着狂风,如同失控的鼓点,疯狂地砸在四季酒店顶层套房巨大的落地窗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窗外,原本璀璨夺目的维港夜景,此刻只剩下一片模糊、跳动的光斑,在雨水的冲刷下扭曲变形。
室内只开了一盏角落的落地灯,昏黄的光线在地毯上晕开一小片暖意。我赤脚踩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手里端着一杯冰水,看着窗外那片混沌的雨幕。拍卖厅里沈聿那张惨白绝望的脸,和他那句破碎的薇宁她……她根本不是……,如同鬼魅般在脑海中闪过。
不是不是什么不是他以为的救命恩人还是不是他心中纯洁无瑕的白月光这些迟来的真相,如今听来,只觉得讽刺。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杯壁。真相如何,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君悦酒店那场荒唐的订婚宴上,当他毫不犹豫扯断项链、冲向另一个女人的那一刻,属于苏晚的过去,就已经被彻底碾碎,连同那点可悲的期待,一同丢进了时光的垃圾桶。
突然——
砰!砰!砰!砰!
沉重、狂暴、带着一种毁天灭地般绝望的砸门声,如同失控的惊雷,猛地炸响在套房的门外!那声音,疯狂地撞击着厚重的实木门板,混合着男人嘶哑、含混、带着浓重酒气的咆哮,穿透了暴雨的轰鸣,狠狠地灌入耳膜!
苏晚!开门!!苏晚——!!!
你听见没有!给我开门——!!!
是沈聿。
那声音里充满了酒精浸泡过的狂乱、痛苦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暴戾。
我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冰水沁入皮肤,带来一丝清醒的凉意。砸门声还在继续,一声比一声更重,更疯狂,伴随着门板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彻底洞穿。
苏晚!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出来!你出来听我说——!
林薇宁那个贱人——!她骗了我!她骗了所有人——!!!
当年那场车祸……根本不是什么为了保护狗屁竞标书——!!!
是她!是她自己开车失控撞上了隔离带——!!!
她瘫痪……那是她活该!活该——!!!
她怕我追究……怕我查到真相……才编出那个恶心的故事——!!!
门外的嘶吼声,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混杂着暴雨的喧嚣、砸门的巨响,构成一幅疯狂而绝望的图景。他声嘶力竭地控诉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淋淋的肺腑里掏出来,带着浓烈的酒气和毁天灭地的恨意。
我静静地站在原地,隔着那道厚重、冰冷、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门板。指尖冰水的寒意,沿着神经末梢,一路蔓延到心底,冻结了最后一丝微澜。
真相多么讽刺。当年他只需要一丝基本的信任和查证的耐心,而不是在见到那张相似的脸和听到那个煽情故事的瞬间,就毫不犹豫地将我弃若敝履。如今,这迟来的、被酒精浸泡的真相,除了证明他当年的愚蠢和凉薄,还能证明什么
砸门声和嘶吼声在短暂的宣泄后,似乎耗尽了力气,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和粗重的喘息,伴随着身体沿着门板滑落的摩擦声。
我端着那杯冰水,缓步走到门前。没有去看猫眼。只是隔着这坚固的屏障,听着门外那狼狈不堪的、属于沈聿的崩溃。
窗外的暴雨,依旧在疯狂地冲刷着这座城市。
我微微倾身,靠近冰冷的门板。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意,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片荒芜过后的、彻底的漠然。
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门板,带着一种洞悉一切、俯瞰尘埃的平静,轻轻地落在门外那片绝望的黑暗里:
沈聿,我清晰地叫出他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沈先生,却比任何称呼都更显冰冷,现在才来说这些……
你是觉得,我顿了顿,语气里染上一丝毫不掩饰的、近乎残忍的轻嘲,我还会稀罕你那点……迟来的、被酒精泡发的愧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