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里是少年们拍打张强肩膀、酒瓶碰撞的喧闹声。
张强这个名字,像一根淬了冰的钢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陈总沉溺在温暖旧梦中的心脏。他正端起车载冰箱里冰镇的高级水晶杯,里面琥珀色的昂贵液体晃荡着。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杯壁的冰冷直透掌心,他猛地仰头,辛辣的液体滚烫地灼烧过喉咙,试图浇灭心底瞬间窜起的寒意和某种尖锐的痛楚。
别信张强!
他的声音冲口而出,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失控的嘶哑和急切,在这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突兀,他以后会……会……
喉咙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那个沉重的、意味着彻底背叛的词——卷款跑路,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烫在舌尖,吐不出,咽不下。杯中的残酒在指尖微微颤抖。
对讲机那头,所有的喧嚣——少年的笑骂、啤酒瓶的碰撞、烤炉里炭火的噼啪——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
一片死寂。
电流的沙沙声成了这短暂真空里唯一的背景音,单调而刺耳。
几秒钟后,一个冰冷、清晰、带着强烈压抑的怒火和毫不掩饰的鄙夷的声音,穿透了那层无形的隔膜。那是十八岁的阿野,属于他的声音,却全然没有了往日的跳脱与亲昵,只剩下一种被冒犯和被玷污的尖锐质问:
你是谁你他妈到底是谁
少年的声音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张强是我兄弟!我们一起挨过揍,一起打过架,一起分过最后一口吃的!你懂什么
成年人,
那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的钉子,狠狠砸进陈总的耳膜,是不是脑子都他妈烂掉了是不是看什么都觉得脏非得把最单纯的事,想得那么龌龊不堪!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陈总的心口。他张着嘴,喉咙里却像塞满了滚烫的沙砾,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冰冷而愤怒的质问,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破了他用成功和财富精心包裹的硬壳,露出了里面那个千疮百孔、疲惫不堪的灵魂。他握着对讲机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昂贵的酒杯终于脱手,当啷一声脆响,碎裂在铺着厚绒地毯的车厢地板上,琥珀色的酒液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污渍。
滋……滋滋……咔……
一阵急促而尖锐的电流杂音猛地爆响,像垂死挣扎的哀鸣,彻底淹没了少年最后愤怒的尾音。随即,一切声响戛然而止。那台老旧的对讲机,屏幕上的微光像风中残烛般,闪烁了两下,终于彻底熄灭。冰冷的塑料外壳,在他汗湿的掌心里,迅速失去了最后一点温度。
劳斯莱斯庞大的车身依旧平稳地切割着城市的夜色,将霓虹的河流无声地抛在身后。隔音玻璃完美地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绝对的死寂,如同沉重的铅块,瞬间灌满了整个车厢。
陈总僵直地坐在那里,像个被瞬间抽空灵魂的木偶。碎裂的水晶杯残片在昏暗的地毯上折射出诡异而冰冷的光。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空洞地落在手中那台彻底沉默的黑色塑料块上。它那么小,那么轻,却像一块刚从冻土里挖出的寒冰,吸走了他身体里所有的热气。
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空洞和钝痛,猛地从心脏深处炸开,瞬间席卷四肢百骸。那痛楚并非尖锐,却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仿佛整个胸腔都被这冰冷的死寂和少年最后的怒骂填满、冻结、然后狠狠碾碎。他的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耸动,喉间发出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类似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他猛地弯下腰,将额头重重抵在冰冷坚硬的真皮座椅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个被世界遗弃在角落的孩童。眼泪终于决堤,滚烫的液体汹涌而出,冲垮了所有成年人的体面和堤防。他紧紧攥着那台冰冷的机器,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那是连接过去、抓住青春的最后一根稻草,尽管它早已死去。
无声的恸哭在价值千万的移动宫殿里剧烈地颤抖着。昂贵的西装被揉皱,精心打理的发型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他哭得像个迷了路再也找不到家的傻子,为那再也回不去的天台,为那被自己亲手用世故玷污的兄弟誓言,为那个曾经相信一切、热血沸腾、如今却被自己斥为龌龊的十八岁的灵魂。冰冷的真皮座椅吸收不了这滚烫的悲恸,只能沉默地映照着一个成功者最彻底的溃败。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低哑下去,只剩下身体无法自控的抽噎。司机早已将车无声地停在了他独居的别墅门前,像一个恪尽职守的影子,对后座发生的一切保持着绝对的缄默。
陈总终于抬起头。他胡乱地用昂贵西装的袖子抹了一把脸,皮肤被粗糙的布料擦得生疼,留下狼狈的水痕。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找回惯常的冷硬,可胸腔里依旧空空荡荡,残留着被彻底撕裂后的寒意。他伸手,去拉那沉重的车门把手。
就在此时,车窗外的雨丝不知何时变得绵密起来。冰冷的雨点斜斜地打在宽大的挡风玻璃上,瞬间晕开一片朦胧的水幕。车内昏暗的光线透过这片水幕折射出去,又奇异地将外部世界的景象扭曲地映照在玻璃内侧。
陈总的目光无意间掠过那块被雨水不断冲刷的玻璃。
他的动作彻底僵住了。
迷蒙的水光中,那倒影……车窗外模糊的霓虹和树影晃动间,映出的似乎不再是此刻他这张被泪水冲刷得疲惫而陌生的中年人的脸孔。水痕流淌的间隙,光影奇异地扭曲、重叠,在那片晃动的、湿漉漉的玻璃上,他竟清晰地看到了一张脸——那是他自己!是十八岁的阿野!
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下,像一道道透明的泪痕。倒影里的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宽大校服外套,头发被天台的风吹得有些乱,几缕湿发贴在光洁饱满的额头上。他的眼神如此明亮,像燃烧着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带着一种近乎鲁莽的、对未来的无限笃定和期待。他就那样隔着布满雨痕的玻璃,隔着十年无法跨越的时光鸿沟,静静地看着此刻狼狈不堪的陈总。
然后,倒影中的少年嘴角缓缓向上弯起,咧开一个熟悉到令人心脏骤缩的、带着点痞气却又无比灿烂的笑容。他抬起一只手,用力地、朝着车窗内的陈总挥了挥。那动作幅度很大,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毫无保留的告别姿态,仿佛在说:走了啊!别送了!
陈总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挥动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一股汹涌的热流再次冲上鼻尖和眼眶,视野瞬间模糊。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用尽全力才遏制住喉咙里翻涌的呜咽。
他几乎是有些踉跄地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和初冬的夜风瞬间裹挟了他,让他打了个寒颤。他低着头,快步走向别墅那扇沉重的雕花大门,一次也没有回头。身后,劳斯莱斯那低沉而浑厚的引擎声平稳地重新响起,如同一声无言的叹息,缓缓驶离,最终融入城市无边无际的光流和雨幕之中。
别墅的感应灯随着他的脚步无声亮起,投下一片苍白而空旷的光晕。他站在玄关冰冷的意大利大理石地面上,手中仍紧紧攥着那台早已耗尽生命、冰冷死寂的对讲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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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意大利大理石地面将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陈总——或者说,阿野——站在空荡得能听见自己心跳回声的玄关里,湿透的昂贵西装紧贴着皮肤,带来黏腻的不适感。他低头,摊开紧握的手掌。
掌心空空如也。
那台耗尽最后一丝电流、冰冷死寂的对讲机,消失了。
没有碎裂的残骸,没有遗落的部件,仿佛它从未存在过,只是一场被雨水打湿、又被豪车暖气烘干的荒诞梦境。唯有掌心里残留的、被粗糙塑料边缘硌出的浅浅红痕,和西装袖口上狼狈干涸的泪渍,是这场时空错位唯一的、脆弱的证据。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失重感攫住了他。他像个迷路的孩子,茫然四顾。价值不菲的抽象派画作挂在墙上,沉默地反射着冷光;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却毫无生气的庭院,雨水正无情地冲刷着名贵的园艺。这里的一切都完美、昂贵、冰冷,像一个巨大的、无菌的标本瓶,而他,就是瓶子里那个被抽干了灵魂的标本。
呵……一声干涩的、自嘲的笑声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在空旷的房子里显得格外刺耳。他踉跄着走向酒柜,取出一瓶烈酒,拧开盖子,对着瓶口狠狠灌了一大口。灼烧感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却驱不散心底那片彻骨的寒凉。
接下来的日子,像被按下了某种诡异的加速键,又像是在泥沼中艰难跋涉。他强迫自己回到那个名为陈总的躯壳里,处理堆积如山的文件,出席觥筹交错的宴会,在谈判桌上与对手唇枪舌剑。他依旧是那个杀伐果断、令人敬畏的商业巨子。只是,那辆劳斯莱斯的后座,他再也没有坐过。他改坐副驾,或者干脆自己开一辆最低调的车。
那个并购案最终还是被他以近乎残酷的条件拿下了。庆功宴上,香槟塔流光溢彩,恭维声不绝于耳。合作伙伴拍着他的肩膀:陈总,手段高明!这下可是彻底把张强那伙人的根都给断了!痛快!
周围的人纷纷附和,赞颂着他的英明决策。
张强。
这个名字再次被提起,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心上缓慢地割。他想起那个雨夜,少年阿野冰冷愤怒的质问:张强是我兄弟!
想起对讲机里猴子由衷的赞叹:陈哥,张强今天真他妈够意思!
杯中金黄的香槟,忽然变得浑浊不堪。他仿佛看见杯底沉淀着少年们在天台上勾肩搭背的影子,沉淀着张强当年操着拖把杆冲进厕所的够意思,最终却凝固成财务报表上冰冷的数字和卷款跑路后留下的巨大窟窿。他猛地将酒杯顿在桌上,昂贵的液体溅出,引来周围人诧异的目光。
抱歉,失陪一下。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喧嚣的大厅,躲进无人的露台。冰冷的夜风吹在脸上,他扶着栏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赢了吗用成年世界的规则,他赢了,赢得彻底。可为什么,他感觉输得一败涂地输掉了什么是那声兄弟还是那个曾经相信够意思的自己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他烦躁地想要挂断,鬼使神差地,却按下了接听。
喂